童稚不懂何物为艳，看市井图画小书，也专拣编绘古典名著，不是《聊斋》即是《今古奇观》，画者认定翡翠玉，或燕萍，两家字号不容错过————记得两家笔下男女就是艳得可以。燕萍自成一家的仕女，一眼即难忘，永远是灵蛇髻一撮，低眉蝶翅，玉指作花半开状，柳腰丰臀，莲步总是欲走还留，极度妖娆，也极其自恋。他独家的《武松杀嫂》，妖媚得风采怡人的潘金莲：身畔挑烧饼担子的矮武大，她眼尾也不看他一下，只对住跟前孔雀，那美丽如凤凰的鸟儿刹时展翅开屏。另一本同名燕萍绘册，也叫《武松杀嫂》，则暴戾许多，武都头手起刀落，艳丽淫妇半裸迎接，玉指也不忘成兰花盛放的样子————看来即使再商业，燕萍的执拗，在这部标明《金瓶梅下集》的连环图里显露无遗，不管是金莲、玉楼还是春梅，无不耸肩回眸顾盼，柔夷托腮，多作慵懒情态，让人一赞三叹…………觉得50年代七彩艳后丽儿的容貌，大可成为燕萍女主角的原型。他后期较为潦草之作，依旧看得出其风格手笔，那些接近神话传说的封面，什么太阳神钓鱼郎，老是有艳如天竺花鬘女的特写————不管是否属于主角，仕女艳媚永不缺席。我后来留有《黑狐仙》，似改编潘迎紫电影，燕萍的笔法少了当年细腻，书封面的狐仙们依然燕萍得无可救药，美人勾，小红唇，一股两扭的灵蛇发髻，可是记忆褪色，仿佛故梦不再了，怅然若失。翡翠玉也属画龄颇久的，画工流丽，在于女子流云飞凤似的衣裳线条，飘带随风，就算是妖狐，也像是仙子造型，而且一个个秀目长眉，连男子也儒雅秀气。《翡翠玉》的绘本亦是改编古本说部，《今古奇观》的风月公案，或者民间警世故事，女主角无不衣履风流，遭逢劫难，珠泪黯然，自带一种美态。他旗下的瑶池花女，碧海仙踪，人物衣装皆予人一种飘逸感觉，纵然完全出自市井，街坊式的古装想像。比起端正规矩的大陆连环图，翡翠玉简直是飞扬跋扈了————他的杜十娘，美艳如仙，站在甲板，洛神一般。中国小本的《今古奇观》，是附有盒子的，小册一本本，那杜十娘反而是怨愤难当，有心要控诉封建社会的姿势————笔法是大气的，那亦步亦趋的仕女图，也有正统的美，只是少了点俗世的娇媚，隐然正是燕萍《翡翠玉》最为擅长的路子。但偶尔看到旧越剧电影《云中落绣鞋》这样的剧名，则喜不自胜，有点找到从前迷恋的根源了。

神州小人书，我们叫连环图的，那些隐身在画稿背后的都是能人。他们默默当民间匠人许久了，寻常人家的贴年画，糊墙壁的应节海报，当年的通俗装饰，如今细数起来，无不是艺术。今古奇观连环图，小小薄薄的盒子，收藏的是多年前的欢喜。例如《乱点鸳鸯谱》，什么珠姨文姑，玉郎慧娘，乱纷纷的，但慢慢看，却仍然一丝不乱，当然不比邵氏的黄梅调电影版本：两对鸳鸯在庙堂大殿里暗传信物，可却各自错传，调换姓名，于是酿成桃花案。戏里大唱江南小曲，有别其余黄梅调，全片散发世俗韵味，令人看得精神振奋，我顿觉是来自民间连环图的味道，来自有因，一幕幕如同画稿里，像庙堂之中的壁画，玲珑精细，胭红粉紫，不是织女天河配，就是嫦娥下凡尘。我后来看了荣宝斋出版的徐燕孙的画作，那确实是美至化境，俗丽神话如《大富贵亦寿考》，天上仙云缭绕，天姬吹笙奏乐，华丽不可方物。唐代传奇如《李娃故事》，倚门倩女，红衫瞩目，在听丫环细语，恍如时间浮动，走马灯来到此刻，也要歇息，听一段感人传奇。连环图进阶，仕女图之月洞门，芳月菲丽，花落衫中，我作为世俗图画爱好者，似也随缘顺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