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就是母亲节，这时候让【读家】作者修捷陪同大家重温琦君和简媜，再适合不过了。这两位散文家笔下的母亲形象有些凄苦苍凉，与新时代的母亲或有不同，但爱孩子的心却是一样的。

简媜散文曾打动无数读者。她是细腻的女性作家，对女性的观察似乎比许多同辈男性作家来得深刻，散文里出现的母亲形象读来教人动容。如〈母者〉在描述女性为人母时所展现的各种面貌便是一例。文章里同时描述了数位境况不同的母亲，以坚韧意志对抗世间一切苦厄，设法保护自己孩子，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作者使用“母者”而非“母亲”，这词汇本身就有兼容的性质，仿佛那是一个待填入的符号（），述说的并非她笔下的3位母亲，而是天下女性的共相。

文章始于作者所见一位虔诚求忏的老母亲。作者与她应是相识，知晓对方舟车劳顿到古庙里诵经，只为替孩子祈福。而作者眼中的老母亲“此时一张脸青白枯槁，身子仍在微微颤抖。”作者悄言问她：歇一会儿好吗？但她“抿紧嘴唇用力摇头，继续合掌称诵观世音，跪拜，噙泪唸著：“一切我今皆忏悔”。白发覆蓋下凹陷的眼睛，如一口活泉。”那样凄苦的形象，是于绝望中奋力搏斗，知其不可能而仍想代孩子忏悔的，母者的形象。

从那位老母亲身上，作者开始回忆生命中那些擦肩而过的女性，以及她们跟自己孩子之间的故事：因思念南部孩子而偷偷哭泣的女佣，拨打无声的电话悄悄听远方孩子的声音，在夜里偷偷抚摸东家孩子的脚踝而独自哭泣；寡妇的爱女在豆蔻年华染上恶疾，病女发作时犹如一头狂野的兽，母亲细心喂养换来女儿更壮硕有力的暴力袭击，揪心的拥抱换来女儿发疯般的捶挡；医院里看似淡然的母亲，帮临终的9岁儿子订制一套西装上路，衣服送到仍亲自一针一线地改装，生怕孩子离开时穿得不体面。她们都是母者，内心为儿女饱受了煎熬，却仍然对儿女不离不弃。作者甚至直言，能够如此牺牲照顾对方的都是父母，反过来则甚为艰难。母爱，足以撼动天地。作者甚至如此形容：

我甚至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从甚么时候开始拥有这股力量？仿彿吸纳恒星之阳刚与星月的柔芒，萃取狂风暴雨并且偷窃了闪电惊雷；逐年逐月在体内累积能量，终于萌发一片沃野。那浑圆青翠的山峦蕴藏丰沛的蜜奶，宽厚的河岸平原筑著一座温暖宫殿，等待孕育奇蹟。她既然储存了能量，更必须依循能量所来源的那套大秩序，成为其运转的一支。她内在的沃野不隶属于任何人也不被自己拥有，她已是日升月沉的一部份，秋霜冬雪的一部份，也是潮汐的一部份。她可以选择永远封锁沃野让能量逐渐衰竭，终于荒芜；或停栖于欲望的短暂欢愉，拒绝接受欲望背后那套大秩序的指挥————要求她进行诱捕以启动沃野。选择封锁与拒绝，等同于独力抵抗大秩序的支配，她将无法从同性与异性族群取得有效力量以直接支援沉重的抵抗，她是宿命单兵，直到寻获足以转化孕育任务之事，慢慢垂下抵挡的手，安顿了一生。

作者一语道破：身为母者，“她可以选择永远封锁沃野”，然而她们都成了母亲，参与一个未知生命体的成长，有些人的路显然特别颠仆：

她决定开动沃野，全然不顾另一股令人战栗的声音询问：“妳愿意走上世间充满最多痛苦的那条路？”
“妳愿意自断羽翼、套上脚镣，终其一生成为奴隶？”
“妳愿意独立承担一切苦厄，做一个没有资格绝望的人？”
“妳愿意舍身割肉，喂养一个可能遗弃妳的人？”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成为一个母亲！”她承诺。

而作者眼里的这些母者、这些让人心碎的故事，起源于女性的一个无悔选择：

一个因承诺成为母亲而身陷火海的女人，必定看到芒草丛下、蚊蝇盘绕的那口铜柜，上面有神的符箓：“你做了第一次选择成为母亲，现在，我给你第二次选择也是最后一次；里头有遗忘的果子与一杯血酒，你饮后更能学会背叛，所有在你身上盘丝的苦厄将消灭，你重新恢复完整的自己，如同从未孕育的处女。”

她会打开吗？我仰问众星，她会打开吗？是的，她曾经想要打开。

因承诺而成为母亲，进而深陷火海的那些母者，我看见的却不是承诺的约束，而是与生俱来的母性。

遗忘的果子，指的是夏娃吞下的、代表欲望的苹果吗？那杯血酒终究是为了承载新生命而反复轮回的生死血流。因这种生物性，女性本来就比男性承载更多的痛苦。她会打开那个选择吗？我反而觉得，重来一遍，她仍然不会选择打开。而男性比起母者，始终是可以占有更多主导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