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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6/2018
海凡·蟒蛇(下)
作者: niki

竹筒真神奇,青绿色在火焰中先烤得“滋滋”响,接着一片焦黑,在即将碳化破裂之前,米饭正好喷香。

收拾停当,暮色正苍茫。我们判断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便只在野山姜花干上绑了挂水布的绳子,以备可能有雨水。然后把塑料布铺地做床铺,叠好的吊床当枕,枪支放在身旁。美美地卧倒,仰面对着开始眨眼的星光。

“阿那,”我随口问,“刚才赶鱼的木棍为什么要剥皮?”

“你看到鱼戴眼镜吗?它们都大近视的,水一搅浑,不白色怎么看得见?”

“哦。”

“怎么样?竹筒饭送野山姜鱼?”

“一次就忘不了!”我不觉咽着口水,肚子呼应地打了个饱嗝,“嗨!野山姜花真的美,吃了有点可惜。”

“…………那,拿回去你要送给谁?”

“…………”

阿那霍地翻坐起来,两眼炯炯望住我:“你帮不帮我一个忙?”

“帮,怎么不帮?”他严肃的样子让人觉得蹊跷,但我还是肯定地答道。

“你…………你要帮我…………写信。”脸色一松的阿那,声音嗫嚅,显出不自然。

“呜哇!”我也一下坐直,伸手摇他肩膀,“写给谁?”

我立刻联想到写和心仪对像寻求建立关系的信,我们可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仔。

“她啦。”阿那忸怩,天色已暗,我却分明感觉他褐色脸庞一抹飞红。

“她!?你不说我怎么帮忙?”

阿那把自己放倒,双手交叉托着脑袋,遥望星光。

“愫心。”他的声音不大,但入耳却成轰隆巨响。愫心!怎么是她?

嗡嗡回响充塞耳鼓,我竟不知回答。

“你不要笑话我,你一个阿沙仔,也想…………我也问过自己,你有什么本事,敢敢要写信给她?”

是呀!为什么是她?可是,为什么不能是她?

“她对我很好的。我也喜欢她。”阿那好像并不急于听我回答,“我早早就告诉自己了,我要结婚就要和华族的同志,我会很好地对待她。”

愫心对同志都很友善很关爱。我记得就是那一回,我和阿那拖了大蟒蛇回来,她跑过来找我,给了两包东西,说:“上次阿那采给我的灵芝,我收着。加上大力王(注5),一包你一包阿那。拿去炖蛇肉,你们比我更需要。”

我也觉得她对我很好啊,同志间那不是应该的吗?我一直都记得那时她说话的神态,白皙的脸微微泛红,抿嘴笑时嘴角牵出浅浅的酒窝。我不敢直视,眼睛偏移到她的鬓角,靠近耳朵旁有一颗淡色的痣,周围一层细细的,几乎透明的汗毛…………我常常想起她。我是不是也像阿那,也喜欢上她?啊…………

“你看哈,那次部队大伤风,她叫我去医务所拿感冒茶,我用一个大饭咯装,要给全小队喝。她特地跑来,说你们你一口我一口,不是传染得更快!她关心我们每一个。”

是,是。愫心是这样的。

“我们是老kawan,还记得吗?你是老虎我是黑熊!你说,我真的可以写信给她?”

“可以,怎么不可以呢?”我的声音有点异样,故意提高了声量。

“我写了你帮我改,才交指挥部转给她。”阿那翻坐起来,眼睛灼灼发亮,“你不要笑话我哦!”

(三)

天色全黑。只有星光愈显明亮。

都睡了,小溪,丛林,野山姜花…………阿那也没再说话。他透露了心事,又得到好朋友的支持,他肯定能睡好。如果是我赶在他前头,说我要写信给愫心呢?我要是想这么做,我也不会事前告诉他。我妒忌阿那吗?我没有理由妒忌阿那。

我和愫心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同一期学习班的战友,我了解她吗?我们只有一次一起走山路交通,她是医务员,我是第二尖兵(注6)。偏偏就在回程的时候出了事。越过东西大道,经过一段敌人的雷区时,走在我前面的尖兵坚木发现了敌人刻在大树皮上禁区的标识:大大的叉,我也发现露出地面的电线。我们很警惕啊!坚木小心翼翼地扫开路径,准备带队伍割过这段山脊,避开雷区。他快走到山龙边的半排山坡了,刚好有一条垂下的大树藤卧在地面,坚木一脚踩上去,要用它垫脚跨过山龙去————意外就这样发生!敌人埋在树藤底的炸药包被踩爆了!在爆炸声中,在硝烟中,坚木站立着,左脚膝盖下,只剩下破烂的裤管!我要冲前去搀扶他,他却连连摆手阻止。他是一步一步的,淌着血,单脚跳出雷区。

我们紧急撤离,一刻也不稍停。我们不知道有没有敌人在附近!不能再走山龙路,割半排(注7),钻塞芭,野兽能过去的我们就能过去。最不容易的是坚木和愫心。失血,剧痛使坚木一时清醒,一时昏迷。矮青荆棘藤丛…………满路都是沟坎,都是撞碰,都是戳痛。愫心给他上止血带结扎、敷枪伤药粉、打止血针…………我们背着,扛着伤员,向北疾行。

我看着的,十几个小时,愫心捧着坚木炸烂的小腿,在游击灯下一点一点地清洗创口,烂肉,碎骨,枯叶,泥土,沙粒…………她默不作声,不吃不喝,争分夺秒。然后注射止血针、破伤风抗毒素,隔几个小时还要注射一次抗生素。我没见她拉吊床。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赶路。

我觉得才第一次认识她。我们一身衣裤因为急行军都湿了干干了湿,一停下来她忙着处理伤员,接连三几天都不冲凉不洗衣。

她的手那么纤细白净,持剪刀剪去烂肉和筋带却那么冷静刚决。她的目光如灯火,闪烁而坚毅。我真想对她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都多余。

队伍很少说话。我们并不害怕。突发的灾难使我们更加团结坚强。

我代替坚木走尖兵,我全神贯注,只有一个决心,我要带领队伍返回边区。路还长,我有心理准备,下一个爆炸声响,躺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我在队伍里,周围有同志,还有,还有愫心在身后,她也会像照料坚木那样看顾我。我不怕。

但,这…………这是爱吗?还只是信心和尊敬!?

如果我也跟阿那说我喜欢愫心,能这么说吗?这是真实的吗?他又会怎么反应?

记得我们一起从突击队上来边区,一开始他是带着他的阿沙妻子的,没走多少天,他的妻子却喜欢上同行的另一个阿沙仔,并说好要一起返回村子。阿那竟然没有发作,还解下腰刀送他们,祝福他们回村子好好过日子。

要是我真的说了我爱愫心,阿那也会祝福我吗?

啐!不害臊!我把愫心当成什么!东西吗?可以你让我我让你!?

我侧过身,背对着阿那。整个脸庞烧烧的。我甩一甩头,有点沉。我闭上眼睛,又看到愫心,夜雾里弥散她的身影。

一只萤火虫从我耳朵旁飞过,向小溪的方向飞去。它的光太暗淡,照不亮周围的情景。

第一只夜虫开始叫,唤起满耳朵“唧唧”声;一两个低沉的“呱呱”的蛙鸣,混杂成不和谐音。

风在撩拨叶梢,是什么在撩拨我的心情?

夜很黑,但并不宁静。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喧闹的、孤寂的、外界的、内心的。还有雾一般冰凉的野山姜花的暗香,在呼吸里氤氲。

还有阿那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我是一定要帮阿那的,他对我那么体己,那么信任。我不会为自己写信。不会的。

星光很远,萤火虫不亮。我还有没有机会?如果不写信,怎样才能明白愫心的心?

(四)

我在大树下守着。

营房这棵大包皮青树,二三人环抱,数十米高。繁密的枝叶,多重的树冠给我们隐秘的覆盖。但它枯朽的树枝,却像天雷悬挂头顶,不知什么时刻引爆。营房是同志们生活作息的地方,来来往往,一旦被掉落的枯枝砸中,非死即伤。

阿沙仔是“天雷”的排雷手。隔一段时日就得上树砍去枯枝,清除祸害。

今早阿那带着几个阿沙仔上树,我和震南分头守在树下不同位置,确保没有其他同志经过。

包皮青树干过于粗大,双臂环抱不了,他们只能先从旁边的直径整尺的中树上去,到了树顶,再从交叉接触的枝桠过树。

三个阿沙仔,挂着腰刀和短锯,在只有手腿般大小的横桠上攀爬。

风在树梢,枝叶如波涛翻涌。他们抓握阳光下的暗影,在那些弹动的枝干上,一晃一晃地,掀开叶片穿行。他们是一只大尾鼠,一只猿猴。当他们静坐,就是一个蜂巢,一个树瘤,一颗硕果,大树的一部份。

阿那已经攀至一根横桠的末端,重量使整蓬的枝叶垂下,正好覆压在包皮青树一支斜生的岔干上。再走几步,就越过衔接的空中“桥梁”过了树。

我知道阿那身手了得,但树过树的惊险,还是让人捏一把冷汗。记得他说过,在阿沙村时有一次上树采臭豆,失手掉下,落在一个Y字形的树叉上。他还咧嘴笑,说像竹钳夹着山老鼠。幸运是蛋蛋没有压烂!

他伸手正要抓住另一支枝干,一阵风吹过,将他摇荡着偏去一旁。他像一枚饱满熟透的浆果,像野山姜叶上的一颗露珠,在风中摇摇欲坠。我不觉脱口“呀”了一声。

我也听到身后轻声的喟叹。回过头,竟然是愫心!她仰着头,有一片阳光落在她粉白的颈项。

“你帮我把这个草药汤给他。”愫心回过神,掂了掂手里提的一个白钢饭咯,“他们要下来吃午饭吧?没什么的。喏————就是上回你们捉的那只大蟒蛇的胆,我烘干存起来。配草药可以止咳平喘的。前几天还见到他咳嗽,不是吗?也提神。”

“给阿那?”

“是啦。”声音稍细,但清晰。

我接过饭咯,觉得有点沉。像一个不确定的心绪落到实处的沉稳。

我也掂了一下,像是掂起一个责任。

我再仰头,阿那已经过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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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 滋补强身的草药。
注6 行军队列的第二人。
注7 山龙的侧面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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