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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1/2019
蒋盈:我想穿越回妈妈的童年(下)

ICU里,妈妈插上了各种监护仪器,手上打了留置针口。她的血压在短时间内很快飙升,这是颅压升高的迹象。让我略感欣慰的是,脑科主刀医生很快赶到了,麻醉师到了。我签署了一份又一份风险告知书。妈妈因做检查错过了午饭,医生说太好了,可以立刻麻醉做手术。

主刀医生说,手术前我需要剃掉你妈妈的一部分头发,还有请确认一下,她对什么药物过敏?妈妈对剃头发没什么反应,只是对着我笑,然后说“我青霉素过敏”。我强忍眼泪告诉医生,她对青霉素并不过敏,我才是青霉素过敏的那一个。

神志不清的时候,妈妈忘了她自己,甚至记不清自己过敏的药物,但是牢牢记住了女儿的信息。我握着妈妈的手,陪着她到了手术室门口。护士说,你不能进来了,在外面等吧。

手术室的门在我眼前缓缓关上。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了我一生中最为煎熬的等待。那一瞬间涌上脑海的念头竟是:我停在医院门口的车子,肯定会被贴超时停车的罚单吧。

(五)

手术是下午2时左右开始,从挂号、检查、入院到手术,其实才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但事后回想起来,那天的每一个环节,电光火石间做出的每一个决定,竟然都是环环相扣、不可或缺。

如果顺从了妈妈的意见不去医院,我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如果得知脑科医生不在时,我没有坚持看急诊,那就耽误了救治时间。如果接诊医生没有让妈妈做脑部核磁共振,只是开些止痛药让她回家吃药,那就查不出她的脑出血。如果妈妈吃了午饭没有空腹,就不能第一时间麻醉做手术,幸好她错过了进食。

人的大脑是多么复杂精密的器官,颅脑的损伤很可能不可逆转。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或延误,都可能导致不堪设想的结果。妈妈手术前的种种症状表明,她已是争分夺秒地在和死神赛跑。

后来我曾问过主刀医生,如果再晚些送医,可能会发生什么?他委婉地说,“She might collapse and couldn\'t make it”(她可能就不行了)。

再晚半天,或者再耽误几个小时,我可能就会失去她。

(六)

手术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说进行的很顺利,从妈妈的右脑取出了大量瘀血。

术后,妈妈被推回重症监护室观察。她做的是局部麻醉,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说了几句话又睡了过去。她的意识在慢慢恢复,可以逐渐开展正常的交流了,我很欣慰。

手术期间,我终于有时间坐下来打电话,给家里和馆里说了一下情况。我爱人说会赶紧请假从国内赶过来,帮我一起照看老人孩子。馆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关心,纷纷赶到医院看望,帮我来回捎带东西,我卡里的马币不够了,住院费都是他们帮我先垫付的。感谢馆里的各位兄弟姐妹,为我带来雪中送炭般的温暖和依靠。还有部内的可爱同事们,帮我紧急办理了爱人来马探亲的手续。我感觉自己不再是孤立无援。

最后我才想起来,还没有告诉在家中焦急等待的爸爸,他照看我儿子没法一起来医院。我跟爸爸通了个视频,他说你放心在医院陪你妈吧,我会在家好好照看孩子。

挂了电话,我忍不住泪如泉涌,不是因为悲伤或痛苦,我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疲惫。

(七)

妈妈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神志清晰,语言表达、四肢协调方面都没什么问题。她在ICU观察了几天,然后转入了普通病房。

晚上,我在医院里陪护。虽然医院有护士轮值,我还是不放心让妈妈单独一人。她不会外语,如果口渴了、要尿尿了、肚子饿了、伤口痛了,如果值班的护士不会华语,她该怎么表达呢?我放心不下。小时候我病了,妈妈总是衣不解带地守护着我。这次轮到我来守护她。

刚恢复意识,妈妈就开始操心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打听:这间病房一天要多少钱?病房送餐要多少钱?一会儿又说,每天做复健很贵吧,要不就不做了吧?医院配餐里的一小盒水果,硬是说要留一半给我吃。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这个急救包、这几条毛巾、这个牙刷是医院发给我们的,别忘了要带过去啊。她不好意思在床上用尿盆,总是想不顾“平躺卧床”的医嘱,要自己走到厕所去。她担心我的身体,总是念叨着女儿太辛苦了。她很愧疚,让我花钱,又让我受累了。

天底下的很多父母都是这样,为子女奉献一生、任劳任怨,自己多苦多累都义无反顾,却舍不得让孩子受一点委屈。

我不觉得辛苦。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子欲养而亲还在,就是一种幸福。

(八)

出院时,妈妈说,头发剃凸了好难看呢,给自己包上了一条鲜艳的头巾。我笑着对她说,入乡随俗,你看上去像个正宗的马来西亚老太太了。

我给病床上的她拍了一张照片,窗外天色明媚、绿树成荫,阳光给她的脸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脑海里浮上一句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心里有无限感恩。我想感谢砂拉越地方政府兼房屋部长拿督沈桂贤医生,第一时间向我伸出援手,真的是医者仁心。我想感谢Dr.Albert Wong Sii Hieng和Dr.Ang Choon Kiat,用他们的精湛医术和高明诊治,及时救助了我的母亲。还有很多我不知晓姓名的医生和护士,他们的专业、耐心与细致,安抚了我焦灼的心情。在我危难的时刻,温暖的犀鸟之乡,用她的友善和包容驱散了阴霾,逐渐抚平了我的伤痛。

中国有句诗叫“独在异乡为异客”。我来自中国,在砂拉越已工作生活了2年。在这里,我看到了天堂景色,也碰触到人间烟火。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人情味、古早味、乡土味、烟火味的奇妙交融,酝酿出她独一无二的味道。这里承载了我的喜怒哀乐,和那么多难以忘怀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异客”,砂拉越对我来说,也不再是异乡。

(九)

几天后,节气大雪,我在温暖的猫城度过了又一个生日。

妈妈说,谢谢女儿救回了我,我重生了。你的感谢让我无地自容。

30多年前是你,忍着巨大的疼痛和创伤给了我生命。30多年后,我用尽所有力气和努力,从鬼门关前拉回了你。我差点失去了你。每当想到这里,悔恨和愧疚的潮水几乎要把我溺毙。为什么没有重视你的头疼?为什么不早点带你去医院?我不配得到你的感谢,只觉得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妈妈操劳了一辈子,可以说没有童年。她出生在浙江的一个小山村里,6岁丧母,从小开始操持家务,割草喂猪、上山砍柴、洗衣做饭什么都干。她记不清自己妈妈的样子,也没有感受过母爱。她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我,她力所能及的、厚重如山的爱。

身为子女,当妈妈老去的时候,我想反哺给她母爱。

我想穿越回妈妈的童年,带给她重生的记忆。我想抹去她的一切烦恼、悲伤和痛苦,从此生命里只有圆满和欢喜。我想回到她6岁那年,对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说,不要害怕,我会像妈妈一样守护你。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让我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好好爱你。

妈妈,我们都有两次生命,一次是成为女儿,一次是成为母亲。这两种身份,让我们有了软肋和盔甲,也让生命变得美好充盈。大病初愈,希望你以后的岁月宛如重生。不要避讳心里的想法,不要担心子女的不易。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希望你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快乐、淋漓尽致。不论是开心欢笑,还是失落抱怨,乃至痛快争吵,都没有关系。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惟愿岁月静好。余生,请多指教。

(星洲日报.砂拉越.文:中国驻古晋总领事馆领事蒋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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