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的世界开始不同于我们的了。

我们顺着时间缓缓地向前行，阿嫲则是逆着走，回到了好多好多年以前，二伯还没退休时。心里头开心的是，她的回忆还是完整的，没缺一角。

亲戚们都赶回来探望她，送走一个再接一个，也逐渐爱上了机场的味道。那味道充满期待，是出游还是返乡，人们都在期待着一次次的重逢和离别。阿嫲是不是也怀着期待在30年代离开闽清县，来到马来西亚？又是什么促使一个女孩独自一人来到异乡？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不在身旁嬉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么一想，阿嫲的的确确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可是如今的她坐在轮椅上，我不熟悉的微笑在她脸上绽放，消瘦的身躯，让我不禁疑惑我的阿嫲曾有过灿烂年华么？好细好细的小腿和肿胀的右手臂看了让人心疼。曾经好好的四肢，如今瘫软着，在床上，在轮椅的扶手、或是脚踏板上。熬过了贫穷，挺过了二战，阿嫲却敌不过时间的摧残。她会感到忐忑不安么？面对无助的自己。阿嫲看似已和这个世界脱轨，何年何月何日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了。她会等二伯下班回来一起吃午饭，可是二伯在若干年前就已退休了；她会问起一些人和事，全都是好久以前的事。阿嫲开始活在过去了，当我们都在往未来前进时。

在我小时候，笑容很少出现在阿嫲脸上，回忆里的她总是一脸严肃地做着家务煮着饭。有一次，我试着用食指引诱小猫靠近我，后果当然是痛得哇哇大叫。阿嫲凶巴巴的赶走小猫的模样至今我还记得。严厉的吆喝声虽吓得我噤声不语，心里却甜滋滋的，那种被大人护着的感觉被刻画在脑海里的某个角落，永久记忆。

我好奇，阿嫲的海马体装载着的又是些什么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承载着儿时时光？我记忆里的她很少幸福的笑。或许，是过往艰辛痛苦的生活在装饰着她脑袋里记录过去的小房间；或许，阿嫲认为笑容，不足以诠释她所感受到的幸福。

对于过去，阿嫲极少谈及。她谈的，几乎都关乎未来。我的方言说得不流利，和阿嫲的沟通总感觉少了亲密的味道。想多了解阿嫲、想听听她说以前的事、想进入她眼里的世界看看，却因发音不准的方言给阻扰了。小时想着等大了些，方言进步时就能和阿嫲好好聊天了。到时，祖孙俩可以一起聊聊我不熟悉的时代和阿嫲不熟悉的世界。大了，方言没进步，阿嫲却急速衰老着。健步如飞的她在昨日，体态羸弱的她在今日。时间前进之快，体现了人类的脆弱。

可是人们所展现的脆弱，在亲情的扶持下，总能让人感到内心暖暖的。看着在客厅帮阿嫲梳头的三伯，角色和阿嫲调换了。50年代时，是阿嫲在帮伯父梳头吧。三伯边帮阿嫲梳着头，边逗她笑。阿嫲微笑着，弧度不大，却也能感觉得到她的满足。而我在三伯身后，感受到的是幸福。

有一天，阿嫲会离开她待了九十多年的世界。她会带走她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想法，她会带走她的童年，她会带走踏上船离开祖国的回忆。唯一她带不走的，是她和活着的人共同的美好时光。她会继续存在，直到活着的人因为死亡，抑或是疾病而遗忘。

“阿嫲，唯躲错囖（阿嫲，我回家了），”阿嫲微微的点头微笑。我离开阿嫲家的那天，屋外阳光普照，心情却是阴湿的，担忧着时间的摧残。

我真的忘了什么时候阿嫲开始老去，忘了她何时开始需要轮椅的辅助。是我太急着往前走了吧，不知不觉中把阿嫲落在后头了。

我开始怀念起阿嫲在准备着午餐的背影，那般结实和灵活。

引擎启动。

那身影、那味道，却全是过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