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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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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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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05/10/2021

小说

廖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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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彩云

廖彩云/听.斫(中)

作者:廖彩云
图:NONO

听.斫(上篇)
前文提要:我们的生活因此开始充裕,儿子是个听力正常的孩子,为了不让他被火车呼啸的声音所扰,我们曾一度搬到平和的社区。

这十多年,我游历了数不尽的国家和地区,通过镜头见证过一些远离着文明的古老部落,他们或仍延续着古老的农耕文化,明明贫瘠艰难,却仍在祖宗们传承给他们的土地与荫泽下自得其乐地困守不出。也通过镜头看到一幕幕的,或因战争,或因旱灾而衍生的大屠杀或大饥荒。那些因战乱而散落在路上成群成群的尸体,或死于爆炸,或死于抢杀,抑或死于砍杀。那些因旱灾而导致的大饥荒,无论成人,孩子抑或是刚出生的婴儿无一不被饥旱成仅顶着一层皮的白骨,伴随着饥荒的还有瘟疫,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死亡发生,快门在它们的面前显得如蜗牛般缓慢地仅来得及在所经之处留下很快蒸发的汁液。这些地方如此的美丽,却发生着那么多的灾苦和死亡。苦难在听不见的镜头下定格封存,镌刻这些的除了相机的镜头、洗出来的照片之外,也许也在不知不觉中浸染镜头后的,我的灵魂。需要迈出的步伐渐渐越来越沉重,我不再期待在新的地方留下足迹,也不再想按下快门记录那一幕幕刺耳的,地狱瞬间。然而,令我停下脚步的原因,却是妻子患上难以治愈的肺病。她不再能胜任教职,我也因此不便再离家。为了维持生活,我接替了她在聋哑学院的职位,我们的经济拮据,被迫再次搬回那时常被火车惊吓得发抖的房子。铁路串起省城与老家的山,临近这座祖宗身化的树林,远远地在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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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飞驰震撼的声音,妻子剧烈咳嗽震动床榻的声音,我正要听见的瞬间便能感受到祖宗埋骨的深深树林在凝视。我,似乎,必须,应该听不见。孩子被火车惊扰得夜不能眠,精神恍惚,医生建议妻子搬离省城,能移居到深山最好。祖宗树林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摇曳,蹉跎间,从我未来到这世间便在阴暗的羊水中紧密依靠的母亲,即使与我脐带隔断,十数年来不曾见面的母亲,即便离得这么远,她的灵魂仍能关注到我的。母亲的信,经过数不清的转站姗姗来到我的面前,是她病重,渴望我举家回去探望的消息。

风景在火车车窗外呼啸而过,从高楼大厦逃亡到原野,再从原野奔波到大河大湖,又从大河大湖奔腾到村庄。和许多年前一样,还是父亲托的村里人开车把我一家送回那遥远的山上的老家。多年不见长得清朗娟秀的哥哥,模样传承了母亲的,灵魂继承了祖宗的,手艺则接自了父亲,这才是祖宗的子孙,父母的儿子。母亲强撑着一口气,羸弱无力地握着我向她伸出的手,嘴巴蠕动,似在说“回来便好”。当夜,母亲便随着祖宗的步伐,身化成那树林里其中一员,子孙将来的材。

家族历代的葬礼,便是在祖宗的树林里寻得一处,掏一口坑,布上不适宜作为琴材的木料和斫挖出来的木屑,撒一点燃油,逝者躺于内,点火,焚化。木材燃烧飘散四周的炭味,肉体的焦灼,祖宗的魂灵气息在努力净化,企图冲淡一丁点死亡的味道。猴子双掌平放在树丫,鸟儿也如静默的乐者,祖宗们则流下一滴滴的果实,许是在为母亲引路。父亲在火堆旁抚琴,儿子无视眼前惊骇的丧葬仪式,死盯着父亲弹奏的手,耳朵耸得高高的,聆听这家族在他出生之初便应该听到的声音。妻子听不见,却也好奇地紧盯着父亲的手,父亲知道妻子听不见,示意哥哥让妻子手触琴身,感受琴弦的波动和琴身的震动,此举必会影响琴腹与琴弦的共鸣,不过琴,原本就仅传声于数步之内,刚好得以给弹琴人和三五知己静听。焚毕便浇上泥土,种上逝者生前所属意的树。母亲生前所属意的,是漆树。

母亲身化成漆树,多年以后便能让子孙从她身上切割表皮收取汁液,用纱布仔细过滤后,髹在打磨好灰胎的琴上。涂上漆的琴,无论是斫得好的琴,抑或是斫得坏的琴,只要涂上漆,便能历千年而不腐。漆本身是变化多端的美术材料,能混入不同颜料、矿物、贝壳、金属。于父亲,母亲是个与他灵魂高度契合的伴侣,父亲斫琴,母亲抚琴;父亲斫琴卖钱,母亲操持家务。于哥哥,母亲是在他深陷瓶颈或遭遇挫折而绝望时,在岸边照亮黑暗海面的不动灯塔,引导并安抚着他,让他总能平安顺遂地迎合着祖宗和父亲的期望下前行。于我,父亲则是认为“有毒”。

上漆的工序其实不比“灰”、“磨”轻松,最理想的做法是徒手以掌心推漆,但生漆有毒,大多数人稍微触碰都会引发皮肤敏感。如因皮肤敏感而无法徒手推漆,可用真丝布包成球状,蘸漆推拭,每层漆必须很薄,自然干透后再打磨至光滑平整,上漆要重复多次,直至音色和漆面效果理想为止。完成后还要退光,就是用羊皮或棉纱,蘸种子油和瓦灰打磨琴体,使漆面更显温润无痕。

对于总是逃跑下山玩乐而忘乎祖宗的我,老是爬上树给授之于父母的发肤制造伤痛的我,永远渴望远方而非祖宗遗留的琴的我,母亲会为我辩护,也常在许多个因被父亲责杖至满身伤痕而彻夜疼痛不能眠的夜晚,用羽毛轻柔地在伤处涂上药膏,而后拿着扇子为我的伤口扇凉,一整夜,好减轻我的疼痛,让我好眠。太阳升起,我依旧是那个我行我素,杖责加身当吃素的好汉。

嘿,慈母多败儿。(待续)

听.斫(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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