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行文】家母不是我读者/陈旭辉（亚罗士打）

那是一种悲凉。母亲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还是重复地说，“稿子不必再写，你年纪也不小了，节省精力，专注家务为上。”母亲末后仍然坚贞不屈，希望女儿是官立小学教师。

她自谦一支秃笔，文字永远不及心中感受十分一，非笔墨可以形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那一支笔，一直努力耕耘，出了三百多本小说与散文，与哥哥在中文市场各占半边天，却难获母亲大人首肯，称“那稿子”还是不写的好，但“那稿子”是她毕生心血与努力，纵然千千万万个读者说好，都不及母亲一人的肯定。

母亲坚持作家不如老师，这是可以理解的，老师这身分一直都是上一代人眼中砸不破的铁饭碗；相对的，全职作家整体感比较游移不定，很难与安稳两字扯在一起。若再去深入探索，在母亲眼中，有一个作家孩子已过剩，毋须再轧一脚，所以打从心里抗拒女儿摇笔杆。

官立学校（Government School），由香港政府开办学校的统称，除了官立小学及官立中学，还曾有过官立工业学校。现在官立学校仅占全港学校数目的少数，只有34间，其余496间则主要为资助学校及直接资助学校。

她是官校生，50年代的官小每月只需付5元学费，师资甚佳，略嫌专制，不过并无体罚情形。升上中学，顺理成章也是官校，每月学费增至12元，她打趣真是德政，价廉物美。

在15岁那年，在我母校吉华国中分校图书馆第一次接触她的书籍后，平淡且贫乏的生活打开了一道绚烂奇幻之门，旋即开始了贪婪的吞噬，每日进出图书馆，维持了一年时间，把她所有的作品读了又读，这就是我的阅读启蒙期，一个作家就此影响了一个读者的人生观。她教会我的只有一件事，要“自强”与“自重”，谢绝“自怨”与“自艾”。人们常常说她的文字刁钻、刻薄，在这一路上，我遇见了不少她的读者，但谈到兴起时，大家口径一致地说“我喜欢她最早期的作品，后来几乎都没有再看了。”被一桶冷水浇到湿漉漉的狼狈莫过于此。

曾经喜欢过，后来中途下车，这是个人选择，不能与之争辩，也不能强硬把自己喜欢的情愫套在每一个人身上，渐渐地我身边同样喜欢她的，剩下不多；但宽慰的是，香港公共图书馆借阅量，她都占了好几个席位。顺手拈来，2018年她与金庸在前十名排位中，两人各有5个名额，冠军是“射雕英雄传”（借阅量 10590），亚军“神雕侠侣”（6755），季军“森莎拉” （5960），她其他上榜作品包括“新女孩”、“珍珑”、“不一样的口红”、“阿波罗的神坛”，都是同年或年前的新书。由此可见，她的读者量依然是活跃型，并非只是一味回顾那些经典之作。

一直对香港北角格外有亲切感，连入住酒店都是北角海逸酒店，原因之一，就是她就读的北角官立小学，坐落在北角那长长英皇道一隅，从酒店走向太古，总会在路边看到醒目的“北角官立小学”6个字耸立在高楼中，可能每一次到访都是7月漫长的暑假，所以不见人烟，永远都是比寂静还要寂静，路人沿路走可看到布告栏，张贴一些活动的资讯与照片，手工有点粗糙欠缺美感，但这就是小学的童趣，不知当年倪家小妹的照片，可曾在此处出现过吗。

写到没有人看为止

北角官立小学1954年创立，不确定是否曾搬迁过，从篮球场望过去整栋楼，并没有太多斑驳的痕迹，而她一晃而过，已经写了60年，毫无疑问的是，这就是她终身的职业了。

她今年75岁，当年在过了40岁时，有所体悟，吐露一个人的职业是注定的，机缘巧合投入某个行业，一半是环境造就，一半是真正心之所喜，用最长的时间去做好最擅长的事，至今仍然保持一年出三、四本书的卓绝纪录。她报答读者的方式只有一个，尽量好好学、天天写，写到没有人看为止。如此简单的信念，造就了一个用产量与质量来说话的一代作家。

稍有遗憾的是，最后那一封信。来自家庭的爱，总在偏执之间包含着沙石的伤害，像被火烧伤，继而溃烂，最终留下狰狞图腾。这是实实在在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