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恒 / 存在与反抗

如果某人在母亲逝世后没有哭泣，不愿瞻仰她的遗容，甚至在隔天和情人快活，那我们是否可以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一位无情的人，进而让那些行为在日后的刑事诉讼中成为对他人格审判的强有力证据？

这是阿贝尔·加缪（也译作卡缪）经典小说《局外人》摆在读者面前的大命题，挑战了人的道德认知。阅读小说前，我们不妨先理解20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因为加缪正是这门派的灵魂人物。存在主义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存在先于本质”，指出了人类和工具的不同，后者为了某些预设的功能而被生产，而人则不同，我们是先存在，然后才各自赋予意义的。

母亲逝世，主角默索尔感觉“生活一如往常，不见丝毫改变”，甚至对待爱情，也是一贯不痛不痒的态度。因为这些冷漠的表现，意外成了他在误杀一名阿拉伯人之后，被判处死刑的铁证。实际上，他不过选择了以自己的方式爱这个世界。他爱蓝天大海，也是一位细腻的观察者。如果他无情，也就不会在某夜听到邻居哭泣时，产生移情效应而想起过世的母亲。

他不哭泣，因为他认为没有人拥有为他母亲哭泣的权利。母亲的离去也许是她想要解脱，从头开始的选择。然而，在那场审讯中，人们还是不愿放过他不哭泣的行为，而极少围绕着误杀案展开辩论。审讯的方向披露了当代社会其中一个可怕的现象——主流意识的排他性。你和我都有可能是当时的陪审团或法官，用所谓的道德表现来判定一个灵魂的清白。即使如此，默索尔还是不愿配合辩护律师，改口说自己曾落泪以央求同情。他说：“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难道哭，真的才能显示他对母亲的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曾写道：“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着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为媚俗；人类的博爱都只能建立在媚俗的基础之上。”这是一种对个人情感的同化，对个人主义的否定。如果不哭，即是异类。对于如何排除异类，在东方有《狂人日记》“吃人”的封建教条；在西方则有烧死布鲁诺和哥白尼的焰火。

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临死前，默索尔还是不肯忏悔，坚持自己的信仰。和义正辞严将他置之死地的检控官不同，默索尔不是主流社会的英雄，形象却符合了存在主义中很重要的一个符号——西西弗斯，这是反复将石头推上山，石头又反复滚落的悲剧人物。哪怕世界再荒诞，依然不愿屈服，用自己的存在反抗这个世界，就像加缪曾说的：“我反抗，所以我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