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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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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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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14/10/2022

母亲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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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莉

验光

视力测试

【花踪16.散文首奖】陈秀莉/验光

作者:陈秀莉

1

液晶屏上所显示的视力表,读至第三行已是极限。“没关系,你念出来。”于是我推了推试镜架,“LDFD,呃……不对,应该是LDEB。”验光师遂放入一镜片,“这样呢?”“哦,是LDFB,看得见,但很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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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裤坐在椅子上,皮鞋精准对准两条裤管,让虚拟双脚延伸。遗照无法悬浮衣领之上,放一侧。阿姨端来热汤说是今早熬煮,去热清肺,冒烟热汤让眼镜罩满雾气。人受视力局限之苦,深信父亲灵位上的空荡裤管和皮鞋有灵。可惜地狱验光师不在两侧,否则置入幽灵镜片,两管底下冒出透光皮肉,袅袅香炉绕成熟悉笑颜。

弟朝香炉掷筊,父亲的遗照在烟后傻笑。圣杯,父亲吃饱饭,可烧冥纸矣。

阿姨拿来数袋金银纸折成的元宝,嘱我朝父亲拜了拜,再拿到屋外焚烧。金银元宝在屋外堆砌成山,人间纸张阴间财宝。恰逢农历七月,弟在成堆的金银纸外围撒了一圈又一圈面粉。

这是民间习俗,面粉能防其他鬼魂来抢。人虽不见阴魂,但不忘处处防着异度空间的居心不轨。

父亲家一向传统,平日拜菩萨天公,七月拜路边野魂。所有祭拜仪式讲究非常,先奉鸡鸭还是先烧冥纸,都有一派主张。步骤错漏阴间无法接收,幽魂上不到人间,天庭的福报恐也下达不到祭拜者身上。

我虽落于这族谱中,但自小父母离异,我随穴居。父母两家族大恨深仇难解,我于阴暗中拉拔长大,遂成家族中漏算的女儿。父亲骤病,拖延数月后逝世。病发期间我开始背着母亲往返父亲住所,在与父亲的短促对话中缝合基因。母亲自小调节我的眼轴,豢养我两颗偏差眼球。于是初到父亲家倒有种初戴新眼镜的晕眩之感,所见之处皆是新镜片的植入,仿佛错有了先前的认知,可惜新的认知尚未完全,父亲就已亡去。

金银山堆熊熊大火烧得旺盛,燃尽的灰黑纸屑飘飞,一碰就散,像阴间的雪花。

成堆财宝燃尽,徒剩一地焦黑,面粉牢实地围成一圈,这是我们送给父亲的挂号信,心里清楚落下签收人的名姓样貌,确信到阴间自有分配。

2

旧的眼镜被摔坏,而新的眼镜尚未合成。在这一破一立之间,我回到初始的样子。裸眼观照世界,是半个瞎子。尤其夜晚散光刺目,一切模糊难辨。无镜片可戴的那几日,双目失焦切换不来,晕眩感层层递进波波袭来,唯有呕吐能化解之。见马桶里一切残渣秽物,突然了然于视力的决绝。要我调整焦距,不如你先换副身躯。

自小,母亲亲手调节我的认知。阴暗的记忆从吃奶开始,儿时接过奶瓶后便往床的下铺倒,将奶嘴嚼出滋味,偶尔吃出连串困意,奶瓶吊挂嘴边,奶水成涓流流入床褥。床褥却是常年不洗,积奶水与泪水于一片。母亲见我稍稍懂事,便猛灌我她凄惨的一生,并一再确定我清楚明白自己是个被父亲遗弃的小孩,亲眼见证我对此种下稚气的恨意,才算放心。隔后几日又来试探,父亲的新妻唤作“死婆”、父亲成了“老不死”。需仔细确认我把这些充满怨怼的符号当作日常,察觉我沾染了与她相同的恨意,才涣然释然。

验光师调节验光试镜架上的角度,“1号比较好还是2号?”我摇头表示没有差别。验光师沉着气,“你再看一次,1还是2?”为了让我感受其中差别,他加快了切换速度。

“2号。”这次我笃定回答,实则心中犯疑。暗想这实在不该是道选择题,1号细节俱现,但久看仿佛字往白光深处回缩,眼部吃力。2号字体仿佛凸起的蚂蚁,但光线柔和易于阅读。我选了2,但无论如何这都有穿凿附会的嫌疑。为让验光师速速完工,我才硬为眼之所见都套上一番理论。验光师无非是先用一道道选择题来矫正我对于真实世界的认知,随后再依我所择的镜片来矫正我的眼球,由此在镜框后建立一个牢不可破的真实世界。

“头发不要挡到眼镜,看前面的热气球。”验光仪里的热气球模糊一阵复又清晰的时候,验光完成。他动作利索地取出度数单,虽握有两眼的科学数据,他却一再强调这不准不准,要坐下来测视力表才准。

于是连串含糊以对的选择题倒成了验光的关键,主观判断凌驾于科学之上。灵魂之窗由灵魂把关,验光过程全凭主观感觉选一选二,推导出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镜片,从此个人仰赖这镜片观照整个世界。

“死婆漂亮还是我漂亮?”我自小善于作答选择题,问句是意念的回光返照,答题的窍门在于去亲吻问者的念头。儿时父亲偶送来水果干粮,那时母亲早晚哭诉死婆擅长南洋巫术,以食物蛊惑人心,让人蒙昧不清。母亲深信下了咒的食物跨过便能解咒,于是孩提时期发育未全、两腿纤弱的我,跳远姿势跨到食物对边。怕是咒解不清,残存一些对父亲和死婆的善念,便一跨再跨,跨得两腋出汗舒心通畅。塑料袋里的西瓜零食无恙,玄幻之事虽不可见,诡秘的猜忌与恐惧却早潜入意识。母亲让我自小佩戴一副疑心猜忌的眼镜,镜片由她亲自挑选。

据母亲所说,父亲家族的人全是魔鬼,熟悉南洋茅山术。父亲受其蛊惑,使得妻离子散。当时我仍年幼,记忆中父亲是每月一次带我出外游玩的男子,小屋外各种新鲜的体验淹没我对父亲的印象。茅山术是什么?为什么要施茅山术?你怎么知道?你看到了吗?那应是我初次调整眼轴的适应不良,对于事实真相尚有追求的欲望,于是问了母亲许多她无意回答的问题。

“小人,恶毒的小人,全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倒卧阴暗的下铺听母亲来自厕所的哭诉,她蹲坐着刷衣,偶说到兴处声泪俱下,怨怼与泡沫水交杂,都是轻碰就灭的幻影。刷子在衣物泡沫间来回摩挲,居家作息与怨怼咬合,构成童年的日常。

随着日子渐长,眼轴来来回回缩短拉长。关于这许多玄幻之事后来就缺了再问的兴致。至于父亲,稳妥地疏远便是。

3

弟用树枝翻动外层已烧成灰烬的冥纸,才发现覆盖于内里的金银财宝仍完好无缺,有的元宝只焦了边,虚乏的火苗在树枝的搅动下速再燃起。面粉牢牢抓紧地面,我幻想着光火之外多少幽灵垂涎,正要扑火领元宝却被面粉反弹数里。

这让我想起自己多半像这隔绝在外的幽灵,母亲总能发出骇人的光,使我隔绝真相之外。

见证完最后一只元宝彻底焦黑,表示转账完毕。死婆邀我留下吃午餐,时过境迁,长大成人的我虽已懂得适时摘下母亲为我量身定做的眼镜,但裸眼难免使人昏眩不安。光线聚焦于视网膜前面,便会导致我们看不清物体。

尽管当时已知母亲常有被迫害的妄想,但真要面对记忆中早已被抹黑的那一块时,心里仍瑟瑟发抖。没人会在看恐怖电影的时候愤愤不平地站起来说,“嘿这是假的!”故事的虚构没能驱散恐怖,揭开真相也未必能让惧怕云散烟消。虚实丝毫不影响恐惧的张力,细节才会。

是精细敏感的器官,稍有异样便会觉得不舒服。有时尽管旧镜面上有大量细小划痕、发黄、脱膜、镜架变形,但双目仍习惯之笃信之。我似乎给了双目过多的自由,毫不保留地接纳现实的歪曲走形,才使得更换眼镜的那刻觉得昏眩难忍。

眼前死婆和蔼,双手比母亲粗糙,眼角细纹显老,与母亲叙述的妖精女子相去甚远。让人狐疑会否是我更换了镜片,妖精显出实相。不对,转念一想,也许这才是妖精的虚相。父亲的情欲入土,对其女儿得博取怜悯。尽可能模拟憨拙姿态,语多重复,那更显得老态可掬。我的意识顿成两女之间的竞技场。

她筷子逼近我碗,夹来一块素肉,我没来由一身冷颤。“随便吃吃。”不知是担心招待不周,还是担心我中蛊未深,我才吃完一肉便夹来一菜,饭桌上无限循环。饭后,我假装无芥蒂,听他们一家人聊父亲生前琐事。从前关于父亲的事迹全由母亲转述,母亲转述的是隔着一层被害妄想滤片后的真相。

听弟弟阿姨的转述,我像是在一场自我架空中忽地摔落。噢是这样的吗?他是这样的脾性吗?怎么,怎么我全然不知?弟弟递来一张发黄相片,“这是在公司的抽屉找到的,爸应该收了很多年了。”那是儿时父亲带我出游的相片,那阶段的我已适应母亲的镜片,已不大愿意随父亲出外。那次父亲连哄带骗,我们最后一次的出游。

怎么会有?怎么该有?我只是累赘,怎配被收在抽屉里。

我从阿姨手中接过父亲病重时写的心经,轻薄纸页有字迹的凹沉,仿佛昨天的温度,但昨天已逝,真相不得而知。父亲若再从棺中醒来,我亦不敢亲昵。今生记忆受染,重来也多是无谓的试探。

4

取好眼镜后,返母亲家过夜。倒卧下铺,人已长得比床身长,不缩一缩腿,夜晚就要撑散这床的骨架。母亲极不满意我祭拜父亲,“你也给死婆下了咒!”她边修剪脚趾甲边咒骂我吃里扒外,断断续续将往事复述一遍。只是所有衣物早已洗净,悬浮的泡沫戳破,裸露出一场失败的叙述。

被剪断的弯月般的指甲在黑暗中四射开来,以母亲的脚趾头为圆心,向外膨胀扩散成一个小小的宇宙,内里是巨量的事件尘垢。母亲这一生分裂出无数不存在的事件,一边困扰着她,一边向我输送。虚构是不依凭理论根据的,繁衍速度远比真实更快,细节更富张力,能尝尽动魄与惊心,能磨锐迟钝的情绪。

母亲的呢喃不会轻易止歇,这是一场苦痛的远行。身体年过七旬无大病,常年愤怒与悲伤轮替。多年陪伴在侧,经验告诉我,不要轻易拉走她已想像好的故事,那是比拉走子宫更痛的抽离。她苦心孤诣制造的被害想像,里头有她对于生命最完美的抵达。现实的苦者畅想幸福,母亲却反其道而行,她要在绝对的悲情中囊获一场更深沉的怜悯。

结束后,验光师向我解释两眼的近视散光度数。由于多年没更换眼镜,日常隐忍朦胧,度数自然与旧眼镜相去甚远。挑选镜片时,他推来一张表单。“这款镜片不错,防蓝光、偏光、还有夜视功能。”从前的我顾及囊中羞涩,挑的都是廉价镜片。今次决心换副贴近现实的眼镜。就拿这款,旧的那副你回收去吧。

弯月般的脚指甲尖锐、藏尘垢,是步行的残余。指甲剪咔嚓那会儿迸散的尖锐扩成一圈,反将母亲包围。如面粉之于冥纸,一遍遍给你阻拦的强光,母亲这辈子是被眼瞳和想像给骗了去,此俩狼狈为奸,敏感于意念歪斜,喂以荒谬虚妄的情节,使人癫狂。

新眼镜的晕眩感恐怕得持续好几天,我远眺近看,看光屏与实相,看灯火与幽暗。惊诧于夜间的灯火原来能显得如此透亮扎实,原先四下散漫的光束受到夜视镜片的制伏,亮得节制而干净。光火像切割工整的钻石,有角有棱,斩断故事的无边续写,我欢欣于剿获一双新的眼睛,得以窥探事件的另一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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