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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8/2019
范俊奇/草间弥生Yayoi Kusama 红发怪婆婆和她的魔幻南瓜
作者: 范俊奇

常常有人压低声音跟她说话。而整栋空洞洞的,主要是方便她偶尔晕眩症发作得太厉害的时候可以紧急把她送进有专业医生照料的地方,所以她的私人助理擅作主张,干脆在精神疗养院对面给她安置的工作室,基本上都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安静地对着铺天盖地的波点和漫天旋转的星空专心作画。我和你一样好奇的是,那些看不见形影的人到底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把整张脸挂下来,看上去实在像日本动画里头脾气坏得离谱的怪婆婆,十分不耐烦地回答,“他们不断催我,要我快点快点快点,说我活得够本也画得够本了,快点画完这一幅墙就要把位置让给其他人了。”可见由始至终,她都不愿意承认,这完全是因为她打10岁开始就患上神经性视听障碍的后遗症。

而结果我竟因此联想起《白鹿原》里的一幕,黑娃让田小娥坐到他的腿上,他把晒得焦黑的脸抵在田小娥穿着翠绿色缎面裙褂的肩膀上,喃喃自语,“麦子就快要割完了”,田小娥听了,提起扇子没有意识地轻轻扇了一扇,又扇了一扇,然后把语气放得柔柔的,用陕西话说,“麦子明年还熟哩,明年再来割嚜”。而我们都明白,黑娃的焦虑是,他只是一个短工,是个麦客,麦子割完了,他就得走了,他跟田小娥的热辣而滚烫的关系也就必须得中断了,但再怎么说,明年的麦子总有成熟的时候,他如果真的放不下田小娥,他还是可以在麦浪开始翻滚的时候一路寻回来——但草间弥生行,草间弥生的焦虑是不一样的,她还有太多太多想完成的点子在脑海里翻腾滚跃,是于她异常担心她恐怕没有太多太多的时间让她等到下一年的麦子成熟了,因为岁月已经将一根绳索套在她的脖子上,只要随手一抽,就直接替她完成她人生的谢幕仪式。所以她不断地产生幻听,听见有人不断地催促她,要快要快要快,而不管是幻觉还是梦寐,她老是见到指针不断在眼前跳动,愈跳愈快、愈跳越快、愈跳愈快,还有一团隐形的时间的茎蔓,慢慢地攀缠着她的全身,她知道,这基本上是最后的通牒了,她已经90岁了,生命已经对她执拗的创作力和顽强的生命力开始不耐烦了,所以她现在巡回的每一场展览,尖刻一点来说,其实已经嗅得到正在替她布置告别仪式的意味了。

比传奇还要传奇几分的魔幻人生

当然你一定知道草间弥生是谁:她诡异的红色假发;她永远瞪得大大的、悠悠地浮荡着对人和对人生充满问号的眼睛;她比传奇还要传奇几分的魔幻人生;还有她在画布上仿如海啸般铺天盖地无边无尽的红黑波点——她习惯在创作上动用密集如电光的波点攻击人们的视觉感官,迷幻而绮丽,热烈且凶猛,让大家都知道这是Yayoi Kusama的“签名式”作派,并且渐渐的,连我也开始被卷入旋涡,疑惑着,“到底是波点绑架了她的曲折人生?还是她绑架了波点的其他可能?”就好像她老是告诉人们说,她曾经遇见一颗连着藤蔓的巨大南瓜,南瓜还张开口滔滔不绝地跟她说话,所以到后来,圆润茁实的南瓜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草间弥生的标签,它们不断在草间弥生的手里以各种装置艺术的形态,流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愿意让这颗巨大的南瓜持续繁殖的城市里。

尤其是,人活到草间弥生的这个岁数,落在眼底的,恐怕没有洞悉不了的世情,也没有放手不下的人生,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温润慈悲的老人,她尖锐而敏感,像一只不友善的刺猬,总是神经兮兮地竖起身上的刺,抗拒每一个尝试亲近她的人。根据长年照顾她的看护说,只有把坐在轮椅上的她推到巨大的画板面前,她整个人才会温驯下来,像一只睡迟了的猫,安静地提起前爪替自己洗脸,而她原本疲惫地低垂着的双眼,一旦对着她未完成的画作,顿时就像暗夜里突然亮开来的星子,晶灿明媚,闪烁发光,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神智失常的人。

独门三宝——波点、南瓜和网眼

而我想你应当也约略知道,草间弥生这一生,基本上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住在精神病院里,她是一个拥有超过30年病史的资深精神病人。而她几乎打从10岁开始,就不断的被大量的幻觉困扰,常常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瑰丽得离奇的景物,也常常听见别人听不见的神秘预言和玄秘对话——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自我毁灭的倾向——“活着真累”,她说。对于像她这么一个自杀惯犯,如果不是被澎湃的创作欲不断地撞击着,我实在不认为她会允许自己像掉队的游魂一样,漫无目的滞留在苍茫的人世。她说过,在寻找出口的过程当中,她常常感觉自己被磨灭、被撕毁、被烘烤,甚至不停地被无限大的时间与无边境的空间来回旋转,根本破解不了这一场生命的咒语。但她没有否认,创作虽然留给她无边无尽的疼痛的撕裂感,可这份撕裂感却同时也是她的软性毒品和吗啡,让她快乐地在水深流急的创作海洋里泅渡并救赎自己。

因此这么些年来,她的工作室基本上就在她长期入住的精神病疗养院对面,她在那里画画,也在那里雕塑,甚至在那里完成了包括巨型南瓜在内的数千件作品。也许你猜不到,草间弥生原来也爱写,并且把文字驾驭得虎虎生风,这些年间,她陆陆续续发表了十几本小说和诗集,以一种说话的方式,温柔地对喜爱她作品的人,报告她经过剪接的生活,例如她为了什么发了一场很大的脾气,又如她年纪大了,竟发现自己越来越爱吃甜食,像个馋嘴的孩子,对糖果有说不出的着迷——后来吧,她干脆狠下了心,在疗养院隔壁买下一块地,建立一栋4层楼高的“草间弥生”美术馆,她说,“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笔开销,也是我送给自己最豪绰的一份礼物”,同时事先打点好她的遗愿,每一层楼都将依她的指示,摆设她最具标志特性的作品,以便将来有一天她不在了,她让人惊叹的雕塑和油画,还有她独步艺术江湖的波点、南瓜和网眼,都可以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作为全球身价最高的在世女艺术家,她这一生唯一最坚持也最放不下的,就是希望把波点、南瓜和网眼的艺术价值,无止境地扩大和延伸下去,所以她总是一睁开眼就扬声问,“笔呢?我的笔呢?让我画,画到该停下来的时候,别担心,我会告诉你们的。”她老了,即便是精神状况特别好的时候,草间弥生还是经常会忘记自己说过些什么,或者会不停重复已经说过了的话,开始出现轻度老人失智的症状。

实际上,像草间弥生那样,每一则生命的章节都是由一连串惊叹号组成的艺术家是越来越稀罕了。日本人提起她的名字,总是毕恭又毕敬,两只手自然而然往身体两边垂放,并微微地低下头象征性地鞠一鞠躬。作为日本过去60年来成就最高的女艺术家,她的地位甚至已经超越了所谓的传奇,而是更接近一座被供奉在殿堂内的“神祇”。我记得很久以前在北京结识过的一位日本杂志人曾经这么形容过她,奖项的肯定完全可以不算什么,作品的拍卖价格再高也可以不算什么,但没有人可以不被草间弥生锲而不舍的创作韧性所慑服,也没有人可以不被她那充满视觉迷幻的作品所俘虏。

于是我偶尔在想,如果真的要一层一层解开裹住草间弥生的谜,唯一的线索,恐怕就是无数次在她的作品里重复出现了又出现的波点和网眼了,完全反映了她大部分的人生,一直都错综复杂地困在烟雾弥漫的幻觉和梦境当中。生命对她来说,有时候真有点恼人的长,如果不是眷恋坐在画板面前,“一灯细煮愁如酒”,我实在猜测不到草间弥生会以什么样子的手法来为她的一生勾划一个漂亮的收笔,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前卫的作派,魔幻的风格,已经足够让她在她自己的作品里复活与重生,在暗流汹涌的岁月,变成一张网,网住所有孤僻的人和所有颠簸的流离失所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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