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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6/2017
赖国芳.黑白佛国(下)
作者: meewei

六、飘渺的土地

洛布利是一个奇异的城市。不知从何年开始,大批猴子入侵。猴们在古佛塔和寺庙间攀爬,跳上路旁停泊的机车座位休憩,大剌剌蹲在商店柜台上互相抓跳蚤。

往曼谷的车还没满,两人到附近的一排店屋闲逛。刘国基注意到一个中文告示,走进去探个究竟。原来是一间华商会馆。正中有一口薄棺,以几片三夹板钉成,草草涂上白漆。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纸牌,上书:慷慨施棺,功德无量。

墙上贴满青肿苍白的弃尸照片。有些面目仍然依稀可辨,像这几周遇见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几具已高度腐烂,肚肠爆裂,分解成模糊不清的几块,用塑胶袋团团捆住。以下葬日期推算,商会每年至少为十具无名尸义葬。刘国基瞠目结舌。

苏打绿的英文解释不清,大概是:你替他买棺材,他下辈子会报答你。

土生土长的人暴尸荒野。和猴子同是移民的华裔,却广种功德尽力植根。谁才是飘渺的人?刘国基的肌肤感到微微的痛。

在车上,苏打绿把摄影机抢去,刷过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为什么都没有颜色?”她问。

“这样比较简单。”

“世界不是这样的。”她白眼。

刘国基苦笑。

离开曼谷一个月,这个城市披上了黑衣。

他们入住市内最高的酒店,顶层有观景楼。苏打绿首次进访都城,得以一览繁华全貌。华灯初上,霓虹如四散的妖藤向大地蔓延。

“我们的家在那里。”她提起爸爸的照片,指向森林的边缘。两人沿观景玻璃长窗环绕一圈。

晚上,他带她到高档电影城。苏打绿要了一杯大饮料,一大桶爆米花。

第一次和郁娴约会,他在戏院门口跟印度人买盐炒花生,盛在旧报纸卷成的尖底圆筒里。

两人在黑暗中坐下。她松开长发,释出醉人的芬芳。

影片放映前,照例播放国歌短片。

老泰王和爱犬的短片已被替代。巨大的荧幕呈现一个悲戚的夜晚,黑衣人如蚂蚁般齐聚皇宫广场。烛光摇晃,配乐深沉。千万双手同时高举向天,场面震撼人心,恍若亲临。

苏打绿的肩膀微微抽动。他靠过去,轻握她轻柔温暖的小手。

她依在他肩膀上,静静地流泪。刘国基搞不清楚,她是为泰王,还是为爸爸哭?也许,两者都是。她一直哭,一直哭,泪湿刘国基衣襟,对他完全放心,完全信任。

那一刻,刘国基的心和素可泰的夜空一样清澈。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纯洁的孩子。他对从前的念头感到羞愧。

刘国基想起郁娴。本来,一切都是简单的。但是,时间一久,很多复杂的事情便混淆其中。非要硬生生剥离还原成黑白分明,势必导致血肉模糊,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世界没欠你,没有义务满足你的要求,从未应许它永远不变。你的选择,是努力活下去,或者放弃。你最好的选择,也许只是珍惜和把握当下,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走下去。

刘国基也流下泪。心中的空洞,哗啦啦如水淌出,又似填满了。

七、自己的路

看完电影,他们去找姐姐。

牛仔巷的酒吧已经恢复营业。辣妹如常向游客招手,比基尼上披着薄薄的一层黑纱蕾丝,欲迎还拒,更是撩人。密集的鼓声和女人的娇叱此起彼落,一片歌舞升平气象。

刘国基觉得场面有点滑稽。但既要为国王服丧,又得讨生活,只好这样子。泰国人总能找到对策跟世界周旋。国丧和笙歌如何共存?尊敬一半,吃饭一半,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姐姐坐在按摩店门口,蕾丝下的肉色若隐若现。

姐妹们谈了一会,偶尔对刘国基指指点点。刘国基向呆坐在店外刷手机的女郎傻笑。

离开时,他问苏打绿谈话内容。

“英国人说下个月可能会来曼谷。”

“她一定很高兴。”

“姐姐一生都在等人打救。”

“她一定说我也是same same。”

“她说你same same but different。”

第二天凌晨,刘国基和苏打绿抵达皇宫广场。临时搭起的帐篷已坐满黑衣人,八人一列,长长的队伍看不到尽头。千万乡民从辽阔国土的四面八方长途跋涉到此,为要最后一次朝拜敬爱的国王。

苏打绿穿白衣黑裙校服,手提父王相框。

天濛濛亮的时候,撒下一阵小雨。接着,早晨的太阳炎热起来,猛烈地压在布篷上。义工来回供应冰水、清粥、橙果,把后头坐在轮椅上的老弱病残,推前至大树遮阴处。队伍缓缓移动,没有人发怨言。人人眼神凝重,望向前方。

漂泊异域的孤军和山地人、广施恩泽的华人后裔、被太阳暴晒而破裂的尸体————千佛之国,香格里拉,这块土地上的苦难从未停息。如今,国王离世,留下巨大的未知和焦虑。此刻,人们却只是默默地列队等候,任由阳光把脸上的皱纹再磨深。他们不祈求天地恩宠,不期待别人如何。他们只做自己当做的事。

正午,苏打绿终于到达门口。刘国基决定不进去。这是他们的国王,他们的家事,他没有偷窥的权利。

他慢慢走回酒店。每隔一小段路便可见泰王灵位,以黑布纬为主色,供奉白色鲜花。路过的泰民下跪垂首。

过了河,城市豁然鲜艳起来。计程车青红二色,甘蔗水淡绿,饭馆悬挂裸露浅黄的鸡。华人神庙垂吊大红灯笼,广告版色彩缤纷,海味店气息浓郁。头微秃的金店老板,守在金澄发亮的首饰后,十指平托展示架玻璃,踮起脚跟偷闲做伸展运动。车驶过,路上泛起尘埃。世界如常运转。一切理所当然。

刘国基用手机拍下很多彩色照片。

第二天,苏打绿收拾好,准备回素可泰。

在房门口,她拥抱他。含苞待放的身体如蓓蕾般饱满。

“有一天你会自己飞回来?”刘国基问。

“不知道。”她说。“但是,我会找到自己的路。”

她迎风飞去,如翩翩起舞的阿帕萨拉,是蜻蜓,也是鸟。

刘国基给郁娴发去一则短讯:“记得那张白上衣粉红半长裙,一足斜立双手敞开的照片?”

一勾,两勾,变蓝。

“记得。”郁娴很快就回。

“让我们再照一幅。和小敏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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