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香港回归时曾有过一句话说:“50年不变”,是否真的不变,就由历史去评价;但在马来西亚,却有一个地方真的是50年不变,它的名字就叫做“新村”。
虽然新村的建筑及外貌如今有很多改变,原本的木板屋、3尺砖板屋已变成一间间钢骨水泥的独立式房屋──没错,新村人都是住独立式房子,这不是什么惊奇的事──但无论外貌上怎么改变,新村的形态与精神,确实是50年不变,乡情还是村民最自豪的一点。所以当一位自觉是没有家乡情怀的讲师来到位于城市边缘,大道旁边的新村时,浓浓的乡情感动了他,于是发动师生合作,为这个新村出“自传”,拍“写真”,让大家重新检视这个美丽的新村。
这个新村就是位于雪兰莪与吉隆坡边缘的蕉赖11哩新村,而这部“戏曲”的推手就是加影新纪元大学学院建筑系讲师傅德发。
今年农历新年前,傅德发带领学生及村民配合下,在新村民办的图书馆──长颈鹿故事馆,主办了一项“蕉赖11哩新村文化地图记录”展览,完整地把新村成立时的点点滴滴一一呈现出来,而且还挖出大量珍贵的古老照片与旧报纸,图文并茂把大家带回到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年代。
傅德发觉得,新村是我国文化遗产中的瑰宝,无论是人文历史或建筑,然而这些东西都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失去或被遗忘,因此把这项展览当成是学生的课业,让学生走出户外,通过走访村民把新村的原貌都叙述出来,让外人甚至年轻一辈的村民多了解这个新村,更珍惜这个新村所保有的淳朴。
与全国其他新村一样,蕉赖11哩新村也是英政府在1950年颁布紧急法令下建立的其中一个新村。当时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马共仍然活跃于山林间,与英军展开游击战,住在森林边缘的居民就是马共的人力与资源供应者。
于是英政府就想出断绝马共供应链的政策,就是把边缘农村的村民都集中在一起,用铁丝网围住整个社区,限制村民出入时间,军队驻守,务必断绝村民接济山林的马共。
在这项计划下,英政府在全国设立了474个新村,重新安置了57万3000人。
至今新村已经走过68个年头,当年的小孩已经变成今天的老村民,从他们口中知道原来当年这个地方叫做“红毛园”。在对面的山头上有一个炮台,定时定点就会响起炮声,目的就是要吓跑山林里的马共。
这种种会说话的历史,如果没有及时把它记录下来,以后将永远不会再有人记得,让我们一起来听听这些老村民谈谈他们的集体回忆。
巴刹就在家门前,买菜好方便
杨胜青(84岁)与叶才娣(82岁)是老村民,包括自己在内屋子已经住了三四人,而他们本身就住了四五十年。最引人注目,或者说辨识哪一间屋子才是他们家时,屋外停着一辆古董车就是了。
原来在蕉赖11哩新村还未成立时,他们是住在“红毛园”,也就是现在的敦胡先翁花园。住了十多年,后来英军颁布紧急法令才搬到蕉赖11哩新村。
叶才娣说,那是因为英殖民时,英国人在现在的无拉港新村设立了一个办事处,管理这一带的胶园,经常有洋人出入,当地村民就把这里叫做“红毛园”。
他们的家就位于早市巴刹的大街上,所以每天早上天未亮摊贩就开始在他们屋前摆档,非常热闹,所以他们家是名副其实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几步之遥就有咖啡店,买好菜两老就去“叹早茶”。
问他们巴刹就在屋子前,而且摊档摆到家门前,叶才娣笑说:“哎呀,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要没有挡住我们进出就没有关系,况且也只是半天时间,人家也只是找吃而已,就给人方便啰!”
虽然是在英政府的紧急法令下搬入新村,但她觉得当时并不会很乱,而在士毛月打理橡胶园的杨胜青也说,马共也没有干扰村民,只是偶尔要求村民接济粮食。
在新村住了四十多年的杨胜青,虽然儿女都已经在附近买了屋子,也嚷嚷要他们两老也搬过去一起住,但两老还是要住在老家,除了方便出入,下午闲来无事就到茶室找朋友聊天或打麻将,生活过得写意,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搬家这回事。
“我在这里不用驾车出门就可以买到吃的用的,有时就会驾着我的老爷车和老婆去远一些的地方找吃。这辆老爷车是我第一辆车,当年花了2万7000令吉买下来,就一直驾到现在。当时是非常威水的,整个新村只有几家人有车,我是其中一个。”
“到现在还保养得非常好,可以正常操作。也有人上门要求我卖给他们,但我都不要卖,这是很有纪念价值的一辆车。”
无论时代怎么变,新村的人情味──永远不变
章健发(70岁)是在新村毗邻的春山园大街开裁缝店,也是土生土长的新村人。在他记忆中,蕉赖11哩新村是在1943年成立,当时住在无拉港现址的父母被令搬迁到新村,于是一家七口就搬来新村。
只有七八岁的他,记得当时只有几十户居民而已,英军在对面的山上还设立炮台,久不久就会放炮,以阻吓山林里的马共。
“当时我们都是小孩子,听到炮声很害怕,一直问爸妈为何一直有大炮声。那个年代也没有电灯,都是用油灯或点蜡烛,所以晚上八九点就熄灯睡觉,爸妈都是割胶的,所以凌晨就出门。他们也在胶林里遇过马共的人,但也只是叫他们带些粮食,没有恶意。”
他见证了新村这几十年间的变化,从几十户变成几百户,从整个新村只有两三辆车,到现在每一家都有几辆车的车水马龙时代,屋子也从木板屋翻新成砖瓦屋。
“五十多年前,建3尺砖的屋子只需要两千多块而已。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认识,即便现在已经搬到春山园住,我还是经常走路去新村喝茶,很多老朋友仍然住在新村。”
他觉得,无论时代怎么变,新村还是一个人情味重的社区,无论红白两事,邻居之间都会互相帮忙,治安也好。
章健发十多岁时就开始跟父母到现在的双溪龙镇割胶,父亲骑脚车载他去,一天的薪水只有3块半,后来他去学裁缝,一做就大半辈子。
“我最美好的回忆都是在新村,或许很多人对新村有不好印象,觉得新村龙蛇混杂,但我住了几十年,一点也不觉得新村很乱很杂,反而是人情味很重,所以从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蕉赖11哩新村人文地图
拼贴的村庄
在这幅手绘的地图上,这里有一间药材店,右边有一间打面厂,路的另一端有一间儿童图书馆,没有规划可言,但最令人欣慰的是,这个村庄数十年来一直在发展、往昔都是住宅的房子,很多都已经重建或翻新作其他用途,它就是蕉赖11哩新村。
这种地图描绘的就是村里各建筑物这些年来的变化,过去它原本是做什么的,如今却改换成什么样的样貌和进行着什么活动。
如今的新村,商店及咖啡店鳞次栉比,每天凌晨就开始摆卖及充满生气的露天早市巴刹与新村紧紧相连,是村民采购各种日常用品的地方。
当我们对这地方有更多的了解,就带给我们更深刻的印象,蕉赖11哩新村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人与时间的拼贴画。虽然我们画的这幅地图已经完成,但它还在继续改变中,一直都没有停过。
【备注】
紧急法令时候新村的进出口
以前的新村护卫队办事处
新村里最后一间杂货店 经营三代,屹立不倒
蕉赖11哩新村现存的唯一一间杂货店,已经营了约80年,现在是第三代杨淑云(57岁)姐妹在打理。
与其他村民一样,杨淑云也是土生土长的新村人,即便有了自己的家庭,也还住在这里。
这间看似不起眼的杂货店,已经养活了三代人,爷爷在紧急法令时代搬到新村落脚后就开始经营,之后子承父业,由杨淑云的爸爸接手,而年纪小小的杨氏姐妹放学后就到店里帮忙,大半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新村。
根据当地老村民说,以前全盛时期,新村有三四间杂货店,是村民购买日常用品及柴米油盐的地方,还提供送货服务,店家踩着脚车挨家挨户送米、送油,甚至送报纸,所以杂货店经营者对每家每户都非常清楚,问路找人,找杂货店就对了。
杨淑云回忆说,在紧急法令时候,晚上有实施戒严,解禁时村民就会来买米、买粮食。当时几姐弟年纪还小,戒严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只知道解禁后就有很多人来买东西。
“这几十年间,新村变化很大,周边地区都发展起来,杂货店也只剩下我们一间。我们的店原本是木板店,二十多年前翻新,把传统杂货店格式改为现代迷你市场,什么都卖,一直维持到现在。”
她说,对老一辈村民而言,杂货店就是他们小时候天天来买零食的地方,不像现在的孩子都是到购物商场,对当时的孩子来说,去杂货店就是他们最高兴的时间。
“不过,杂货店经营不容易,事务非常琐碎,常年都要开门,只有农历新年休息几天,所以我们三姐弟,还有我老公4个人,即使要去旅行也必须分开去,一定要有人留下来顾店。”
新村唯一的纸扎店 住进来就不想搬了
新村唯一一家祭拜纸扎品制作业者张璇英,新年前、清明节、中元节是她最忙碌的时候。
大车、衣服、鞋子、房子,一切生人在用的东西,往生后的亡魂也都不缺。
张璇英说,她的手艺传自丈夫,而丈夫的手艺则是师传中国师傅,但丈夫现在已80岁,应付不了,所以两个儿子也子承父业。
“不过,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设计了很多新产品,若有客人要求,他们扎房子的时候,也会做室内布置,与我们传统的冥房有所不同。”
访问当天,他们在制作一个24尺长的亭子,已经赶工几天几夜了,准备明天交货。
张璇英表示,他们接的订单来自全国,如双溪龙、沙登、巴生、槟城、砂拉越,甚至新加坡。
除了一般纸扎品,他们也接受订制产品。当顾客上门订购时,他们会提供意见,包括设计、体积、题材及交货时间。
她表示,他们以前是在巴生经营,二十多年前才搬来新村,一住就几十年。
“我们觉得这里很好啊,住下来就很不想搬了,出入方便,邻居间都互相认识与帮忙,这是新村最珍贵的东西。”
建筑风格可以改变,但生活方式与人文才是社区最珍贵的东西。
傅德发不谙中文,认识他的人只知道他叫Ambrose。父亲是公务员,所以他从小就跟着父亲调职四处迁居,北、中、南,甚至东马都住过,之后到美国留学,所以没有所谓的家乡记忆,他自己也说:“我不像其他人,有一个确确实实的家乡,我们总是四处搬家。”
既然在美国发展多年,为什么会回来大马?他说:“东南亚是一个很特别的地区,文化历史丰富,但可惜的是我们都不知道。我在美国念书时,当地学生都很清楚他们祖国的历史、发展。当问到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很丢脸!”
策划社区展览,让学生走出课堂
在美国生活8年,他发现美国人是一个很爱写历史的民族,一个只有5000人的社区,当地人都会收集社区内所有事情记录在案,所以当地老人小孩都很清楚自己家乡的故事。
“因此回来之后,我希望知道更多关于这里的事,不单是大马,还有其他热带国家,因为实在太有趣,太多面貌了!”
接受过外国教育的他,当上讲师后,总觉得上课不只是在课堂上,而是应该走出去,看看“活的”建筑物。与住在里面的人交流,才能了解建筑,设计出更符合人们需求的建筑物。
思量后,他决定策划一项社区展览,让全系的学生都参与。首个计划目标就是学校所在地──加影,通过让学生与老村民聊天,勾画出一个新村文化地图,把这项计划当作是学生的功课之一,这样一来学生就不得不参与。
这项社区展览取得很好回响,很多已经搬离的加影老村民都回来参观,与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邻居见面,回味童年玩过的游戏时,仿佛回到旧时新村的年代。
首炮的成功,激发傅德发认为应该把这项“功课”列为其中一个学分,于是去年再度向校方申请拨款,策划第二次社区活动,地点就定在蕉赖11哩新村,题目为“蕉赖11哩新村文化地图记录”。
为了这项展览会,他们做了一份蕉赖11哩新村人文地图,记录了新村房屋的发展与演变、新村的地标早市巴刹、新村的历史建筑与远景、商店等,把一些连新村人可能也不知道的历史都印在地图上。
除了通过地图记录新村的演变,还有新村走趴趴的导览活动,早晚一次,带领参观者游走新村一趟,亲眼看一看地图上的建筑物与景物。
其中一所特色建筑物,就是与傅德发约访的地点──长颈鹿图书馆,一所由村民打造的社区图书馆,也是新村第一所社区图书馆,让新村的小朋友在放学后可以来温习功课及借阅书本。
每一个社区 都是一本活历史
他认为,每一个社区都是一本活的历史,除了让学生了解这些历史,也通过跟当地村民接触,与社区团体合作,收集各种照片、图画、工具,让学生的学习更生活化,而不是读死书。
蕉赖11哩新村展览会花了1年时间筹备,但他认为做出来的成绩未达到理想,但至少是一个让学生走出课室的尝试。
他也把展览的成功归功于当地村民的热心帮助,为学生寻找适合的受访人选,寻找老旧照片及记录等等,学生才能成功完成这次的展出。学生也为展览地点,即长颈鹿图书馆做装饰,回馈村民。
“我觉得这种方法,无论是教学或学习都是一个新尝试,把创意应用在教学上,再结合当地社区,才能促使这次展览圆满举行。就如我一开始所说的,我们对自己家乡的了解是非常匮乏,学生可以通过这次机会多了解当地社区的历史与发展,也让学生从中发挥创意,毕竟课室不是发挥创意的地方。”
共有4个学系的学生参与这次展览,包括美术设计、室内设计、服装设计及纯美术系和一些已毕业的学生,人数多达百人。
整个展览当中,傅德发认为最挑战的就是采访村民部份,因为很多村民只是会讲方言,如客家或福建,对不谙方言的学生而言是障碍,需要在旁人帮助下才完成访问工作。
走进新村,看看真实与美的建筑
这次展出没有第一次的反应热烈,一是缺乏宣传,二是展出时间靠近农历新年,大家都忙着办年货等等。虽吸引了约300人来参观,但令他高兴的是遇见很多有趣的人。
“如一位意大利人,他在脸书看到我们的通告,就自己搭车来,参加我们的导览活动,对新村的历史非常感兴趣。还有幼稚园老师带着学生来参加导览团,林连玉基金会一众人也来参观,我觉得这就是活化新村的一种方法。”
他表示,蕉赖11哩新村靠近市区及位于高速大道旁边,但很多人只是经过,没有真正踏入,借着那两天的展览,很多人是第一次进入新村,对城市中还有这么淳朴的新村感到惊讶,原来新村是长这个样子。
拥有建筑师资格的傅德发觉得,在新村可以找到他所认为的“真实与美”的建筑物。新村成立至今超过60个年头,木板屋或3尺砖板屋是新村屋的特征,然而随着村民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屋子年久失修,很多传统新村屋都已经翻新成砖瓦屋。
“尤其在吉隆坡这个正朝向标准先进城市模式发展之际,我觉得我们不用再抄袭其他城市的风格,应该有自己的自信与独特城市风格,如新村就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最可取的就是这里没有设收费昂贵的保安社区,邻里之间的和睦关系是推动大家前进的动力之一,我希望这种独特个性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对家乡没有概念的傅德发,当他第一次踏入蕉赖11哩新村时,那种淳朴的氛围令他很是喜欢。
“我喜欢这种家乡的感觉,建筑风格可以改变,但生活方式与人文却不应该改变或遗忘,这才是一个社区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