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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2018
【逆旅人】沈明信 ‧ 我的江湖
作者: kychia

日前人在加德满都,有二件事逼使我看回自己:一是身体的痛,二是自己常年筑起的生活框架,原来吭啷累赘拖了一身。

我仿佛望着一张灵魂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的憔悴和迷失,孤独蹲在一间密室,在灯下以手搓脸,像是思考人生良多,实际上思绪无路可去。

冬天的加德满都尘土蔽日,那时候金庸刚走,我带着腰伤游走在帕坦的老城区。天冷,触手所及什么都是凉的,唯一火热滚烫的,是从左腰开始的一根神经腺,跨过臀部、大腿、小腿,直通脚板,再化为零零散散的麻痹感。

身体一痛,感官及思考功能就关闭了一半。寒夜里闲慵床上,将手机刷了又刷,金庸正酣,看着大家谈着一个熟悉的江湖,浓稠的记忆与故事一个个翻滚沸腾起来。

念及千里之外,家中枕畔堆着的那几本《笑傲江湖》,满布摺痕、茶渍,就快被翻烂了。大侠走了,此刻我人在江湖之外,没有一丝的腥风血雨,长夜听着断断续续的野吠,蜗蜷在此人间隙缝,与一切熟悉的人与事相忘于江湖。

如果生命真正来到告别、想忘的那一天,我会留下什么样的身影?一半的庸俗,一半的洒脱;一半的伤痛,一半未及的疗愈。

天亮的时候,我被邀到一名释迦族唐卡画家的家中作客。画家住在一个古老的社区,毗邻连接的小佛寺都有近千年的历史了。

尼泊尔的传统民宅,一般建成高高瘦瘦的庭院。5层楼的四堵墙,圈起一方的幽静、阴凉。抬头眺望,只不过十来户人家,对外的窗框镶着最精致的木雕,顶楼挂一盏铜铸的垂灯,早被灯火薰得乌黑。

岁月在此徘徊不去,韶华闲闲。

名叫那宾的画家,在底层打开半扇门候着,我们随着他蜷起身子,爬上狭窄的梯阶,一层又一层,最后停伫在他的画室。阳光从窗户迎风洒落,窗外是安静的四邻,静谧得像一个梦境。

那宾的画架上躺着他现时的画作:那是一幅极为繁琐的曼陀罗,上头不知道绘缀了多少个人物、花卉、动物,还有四处缭绕的祥云,那是藏传佛教独特的世界观,把大千世界画进数尺见方的画布里。

更让我惊讶的这只是一幅临摹之作,千年的真迹就挂在一旁。那宾受了一名商人的独家委托,要把这幅古老的唐卡临摹出来。眼前的这幅画已近完成,足足花了他29个月的时间。

哦,29个月!我说。

他笑了。不只是这29个月的寂寞,过去的卅年,他专为同一名商人临摹真迹,一幅接着一幅,全归对方私人收藏。尼泊尔的寒季、暑季和雨季在窗外交替,那宾就安静地在画室,制作密实的画布,调制颜料,再一笔一笔地绘。他说,心要很静,很安静地绘。

如果他是一名喇嘛,这里就是他修行的坛城;如果他是一名禅师,这里就是他的禅室;因为他是一名画师,这里是他的画室。

我突然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失望和愤怒。作为一名画家,他怎么能甘于为人一辈子临画?他心中就没有过大喜大悲,驱使他走出一成不变的临摹,在画布迸发出冰川和火焰?他就没有想过游遍喜玛拉雅的江河山川,在巍峨的寺院朝拜高耸的圣像,于泪水和感动之际,把菩萨的金容翔然展现纸上?

人 生 有 得 必 有 失

我几乎要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斥问。他笑了,如同身后和熙的阳光。我从室内的镜子一瞥,看见自己的急怒阴鸷,而眼前这名比我年长的汉子,却纤尘不染,带着少年般纯真的笑容,还有天地之间浑然而成的安详。

原来,我只是带着红尘的庸俗、拥挤、杂乱,去窥探一个不属于我的平行世界。

那宾请我到屋子的顶楼喝茶,厨房连着阳台,阳光及和风充溢着整个空间。那宾的太太和了面团,裹入用香料炒过的马铃薯和洋葱,用奶油和小火煎成饼,再奉上给客人,配一杯浓郁的奶茶。

主妇忙完之后,席地坐在阳台门口,迎风拣着一箩筐的菜,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闲聊。家家户户选在最高之处种花,四邻的阳台散零地摆了花盆,鲜艳的万寿菊高耸伸向尼泊尔的蓝天。

我看着这个原本漂亮的女子,如今脸上罩着生活的尘劳疲乏,是这个伟大的女子负责把那宾人生中多余的尘埃吸走,让他安于一方画室,不老、不朽,一如莲台上的菩萨。

人生有得必有失,我的坐骨神经好像没有那么疼了。我把采访的录音笔、记事本塞进背囊,拍拍尘埃起身告辞。我挺起身,用着有力的步伐走着,走向属于我个人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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