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的成长过程的确特殊。他叫刘询，汉武帝曾孙。公元前91年发生的巫蛊事变让其身为皇后的曾祖母卫子夫及身为太子的祖父刘据，连带其祖母、其父亲母亲都全被杀，刚刚出生数月的他也进了大牢，几经波折，最后流落民间，然后汉武帝让他再回掖庭，虽恢复皇家子弟身份，地位却始终卑下。

宫廷斗争始终没有停止过，18岁时他糊里糊涂被安排当了汉朝第十位皇帝，成了汉宣帝。他理解自己只是傀儡，所以事事听命于掌控大局的霍光，他也顺霍光之意娶了其女为妻，但在立后上却处心积虑。他颁布了一道圣旨，“求微时故剑”，初时群臣不知其所指，后来恍然大悟。

“旧物不忘，况于人乎？”群臣读懂他的心思，也觉得合情合理，连小时用过的剑都无法忘怀，又岂能舍弃自己的原配而不顾，于是纷纷都卖人情，上书要他立许平君为皇后。汉宣帝这一招果然奏效，路肯定开对了，他按照计划，顺了群臣之意，立其原配为皇后。

这是霍光在世时他仅有的一次耍弄心机，为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他不愿负她而铤而走险。其实坚持立许平君为后的决定让他如履薄冰，刹那之间命运可能再变，他之前的皇帝就是不守规矩，仅仅在位27天就给霍光废了。

后人为汉宣帝这个故事取名“故剑情深”。不管世道如何，人间始终有情，常人要做的是对人性存有信心。刘询在掖庭时得其父旧时部下看顾，待他如己出，供他读书，本想安排其侄女嫁予他，但当大官的侄女父亲觉得刘询能够苟活已属大幸，不适合托付终身，最后旧部下找到平民出生的许平君与刘询结为夫妇，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二人却能相依为命，彼此恩爱。

彼此恩爱不是问题，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才是挑战。刘询和许平君的这一段故事让人看了舒服，因为它发生的时间点在男的有机会享受富贵荣华时。

只可惜二人的生活却离风平浪静远矣，霍光的夫人对女儿没能当上皇后大发雷霆。许平君怀第二胎时，她勾结宫廷医生，让其吞下产妇忌服的药物。就是这样一次心黑，许平君就不明不白告别人世。此事虽与霍光无关，但他知道后却利用权势迫使宣帝无法追查此事，随后还进一步让其女儿成为皇后。汉宣帝对结发之妻的去世非常悲伤，但是要等到霍光去世后他才大胆向霍家动手。是的，一切终有报。

我最近读顾随口讲叶嘉莹手记的《驼庵诗话》，里头有很多灵光闪动的段落。顾随讲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让我想起汉宣帝的故剑情深，于是整理上述笔记。顾随说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常以恋爱为主题，我们深受感动，因为里头有人生最为光明的一面。恋爱中的人是不会自私的，可以为心爱的人赴汤蹈火。他说：“唐明皇在政治上、文学上是天才，但在恋爱上绝非天才，否则不可能牺牲贵妃而独生。〈长恨歌〉〈长恨歌传〉写唐明皇至紧要时期却牺牲了爱人，保全了自己。这是不对的。恋爱是牺牲自己为了保全别人，故恋爱是给予而非取得，是义务不是权利。”

“恋爱上绝非天才”，说得真有意思。顾随的话让我重思“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描写，寡情的人很多，皇帝喜新厌旧更加不奇怪，若将要求放低一点，唐玄宗对杨贵妃其实也算难得了，但比起刘询来，还是有一段距离。

只不过刘询的故事不像唐玄宗杨贵妃那样凄迷，除了故剑情深这一节，我们记得的只是他和许平君二人纯朴的感情，落魄时期的相依为命，二人的故事缺少加油添酱的情节。

若不是刘询戏剧化地当了皇帝，这二人的一生一世就和乡下相依为命的老夫老妻一样。当然，乡下的老夫老妻一生可能没在情感上出现纠葛，也不会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句子，若在关键时刻夫妻间出现类似刘询般的考验，我相信我们会看到更多为对方勇于承担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