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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2010
我为什么以中文写作(以及喋喋不休的离题)
作者: admin

今早六点零四分起床,蹲在抽水马桶上打坐。这第二浴室(我为该用哪个词语踌躇很久∶厕所?冲凉房?或一九九八年游中山时,导游用普通话叫我们“去玩〔完〕”的洗手间?都不很适合。直至查阅《中英图片词典》才找到适当的字眼。这种集洗手池,淋浴隔间和抽水马桶的三合一,我们童年时是没有的。洗脸时,各自预备一只洗脸盆,内搁面巾,牙刷与牙膏。大便用厕所,高与墙齐,三级阶梯上去,中间开了一个坑,两边有垫脚石,坑下是胶质粪桶,由吉宁工友从后面的狗洞拿进拿出。冲凉则设另外一间冲凉房,与厕所齐高,但与厕所隔了一人也挤不进去的窄巷,靠墙竖立一条白铁做的管子,让水从天棚流下〔天棚就是其屋顶〕。上面开一个小小的洞当窗口,因南来的叔叔伯伯水土不服,怕遭凉。平时一个月冲不到一个凉;冲凉时,一边从水池中勺水,一边跳脚,砰砰争,店里,就是店外的过路者都听到。有些还甚,只逢年过节是那么洗一洗,也只不过勺点水到洗脸盆里,以毛巾在脸上身上那么抹一抹,就算了∶这是所谓干洗),是两房共用的,要关就要关两道门,因此如菊凡兄所言∶“温祥英小便不关门。”何止小便,就是大便也照样。所以当我今早蹲在抽水马桶上打坐时,不其然想起现在正流行的开放式概念。

二○一○年正月一号,我结婚摆酒的四十三周年日,陈政欣和叶蕾贤夫妇在杜忠全带领下,携来几位文友,计有张光达,许通元以及韩院的黄妃(钟可斯在吃晚餐前才去载他)。我就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地夸夸畅谈,大赞我的十八层。又谦虚地称我运气好,以二十五万买下此单位,而现在价钱起到四十万或以上。这全因隔壁单位的新主人以三十二万买下,再花二十万装修,能打破的墙都打破,依照他从各国酒店观察所得的开放概念,把它改头换面,连浴室的门都拆了,安装上半片玻璃门,洗淋浴时,可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示范,右手高左手低,然后左手高右手低地擦背。有谁非常醒目,追问我哪儿知道。我答曰∶我老师史密斯在班上如此示范。

今早我醒悟,那不是史密斯,而是阿当。他示范右手高左手低,然后左手高右手低地擦背,一边引吭高歌。他有一个时期蓄了满脸满口胡须,忽然一天剃得清光,如拔了毛的鸭屁股。于是好事者问他。“No grass can grow on busy streets.”(繁忙的街道,草不可生。)我现在上唇光滑,下巴光滑,也无非想保持这个印象。

从他,我想到另一位英籍教师,北方先生(Mr North)。我记不起他是否有教我班,但肯定教大学先修班。他跟邱启丰的女儿搞师生恋,连校长的位置都丢了。邱启丰可能从戈比或Brinsford训练出来,一身白衫白裤,白裤可能是沙士坚(sharkskin)做的,活脱英国绅士一位(反观我,T-恤短裤,成个郎车佬)。他会右手掌托着打开的书,左手做势,朗诵着某段英诗(肯定是某浪漫主义诗人),我则托着下巴,眼望着窗外随风婆娑的树顶,不知遐思着什么。我是遐思他读大学先修班的女儿,亭亭玉立,容光焕发,惊为天人。当时我既天真又纯洁,不存邪念(其实,现在一丝印象都没了)。遐思归遐思,我不敢高攀,只有望梅止渴。

对店后廖牙医的女儿,玛丽,我也是自惭形愧。她高高瘦瘦,躲在母亲身后,好奇的看着我,看外星人似的。我连叫她名字都被玩伴们取笑。(其实当年她只不过是个gangly young girl)。一九六一年,马大新鲜人,对着这位学姐和一位学长,我只觉得她可怜地看着我。

经济学院院长、皇家教授翁姑阿兹的女儿(不知是否就是目前任国行总裁的那个),也是高高瘦瘦,皮肤白皙,我旧同学及死党安华费沙总跟她同行,有说有笑。我就没有那种胆量趋前相认。(其实她门牙装了铁线支架。)

这三个女孩与我的以中文写作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很清楚。只是当天早上,想到此处时,忽然有种顿悟,或圣显,以为找到答案(到了这种年纪,早知道没有答案的)。这三个女孩子似乎处身在另一个世界中,一个我只能从外往内望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纵使侥幸能挤进去,也会觉得局促不安,不能自在。

这就得看我的出身背景。中国传统是“英雄不问出处”。话虽这样说,但总免不了耿耿于怀。我这不是看不起荣伯,我妈,各个叔伯婶姆。我对荣伯年纪轻轻,一条短裤一件背心,从中国南来,靠自己双手,以及不断求变,求进步,求增值,成为全太平最杰出的裁缝,或我妈只凭新宁骨在太平,槟城和吉隆坡来去自如,深感钦佩。我岳父是汽车机工,但在他生前,我跟他最亲密。不管怎样说,好像暴发户,我总隐隐觉得不属于。

我虽在英校开窍,但我的启蒙(或仍混沌未开)是在华校。一九四六年下半年,我妈带我去拜文章公∶哪间神庙就记不起,最可能是广东会馆旁的何仙姑庙。祭品也记不清。我的读书工具是一块石板,一支长长幼幼的石笔,一个长方形的墨砚,一块磨墨的墨笔,一支大楷,一支小楷毛笔。至于装在什么书包,是藤篮,或藤箱,或由伙计车的出家人化缘布袋,也一点印象都无。

上学时,我妈背我(为此玩伴取笑我娇生惯养,当然不是用这个成语。人家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嘛,直至陈康叔介绍吃维他生才有所改变),出了后门,转左来到东方路(这条路很长,往甘文丁的叫雪天罕路,忘了从那个路口开始),过了合美华美两间海南咖啡店(现在还惦念着它的菜汤∶黄牙白,猪润,猪肚,猪肉,在水中混混,再加上油葱∶哗,现今都没得吃),横过古打律,经过均记茶楼,经过群商旅馆,经过左手边的丽都戏院,经过消防局,在榴梿坡半途越过马路,沿洗衣房边上去,迳自走到琼州会馆∶那就是华联小学了。路途可不短呢(可幸当时道路没什么车辆,一辆汽车都没有,脚车也少,大多是又高又旧的老爷脚车;郎车也不多见∶谁有那种闲钱乘坐呢?我这似乎为自己脱罪)。华联小学可能是暂用此会馆,设备简陋∶也记不清楚有多少班,有什么设备。

我记不起有否用心听课,抑或全心投到街对面的草坪上。那是深铬脑海的洗衣房,一大片的草坪,绿油油的闪着诱人的召唤∶快出来玩呵,出来跳呵,出来跑呵!草地上插着高高的木杆,挂着白白的床单和dhoti,迎风飞扬,在日头下闪闪发光。再深入一点,是士敏土做的大水池。再过去就是两排工人宿舍,中间一条狭窄的路;黑柏麻油的屋顶,深褐色的板壁,驱虫驱蚁。

我们有时也把布晒在这个草坪上,尤其接的皇家工很多,要浸过水的布匹太多,抑或对街的榴梿坡中有马戏团占住。以前的布匹,尤其斜纹布,必须先浸水,否则会缩水。而马戏团,当时有两团,大天球和沈常福,现在老早解散了。榴梿坡因州政府欲振市容,把街边小贩全都集中在那里,变成小贩天堂,其有碍观赏,可想而知。都拜律右边的大树应犹在∶以前树下有理发师傅在那儿操剪。至于洗衣房的草坪,也老早不见了∶有一个时期辟为暂时菜市,现成停车场。而琼州会馆现是餐馆,生意火红。

回家后,我温习(或佯装温习)功课的地方,就在神台下的桌面上。神台就处在二叠或三叠厅(我也不会叫)。还是从我家店铺的设计说起吧。对街的当然是五脚基,现在新建店铺似乎已没有了五脚基;可能想空间尽用,也可能街道已铺上柏麻油,不怕旱天沙尘暴,雨天泥泞。不过还是怕烈阳,尤其我家店铺对着西斜的余晖,所以挂了竹帘,需要时放下,不需要时卷上。门板是一块块地装上,一块块的取下,大门在和平后,深夜都不锁,后因宵小越来越多,才上锁。开了板门,就是两个大摆设柜,左右摆开,中间是进口。内里各有一只无头无臂无下身的公仔,挂大衣用的。若有多一两件,则吊在柜顶上。

开始时,伙计是在一进门的店面中车衣的。过后荣伯不再租出楼上的房间,就在铺面的一半,竖立了一个布匹柜,伙计们才到柜后的空间车衣。布匹柜前是荣伯的裁剪台,他左手边是晃伯的裁剪台,两台之间的空位摆上一架车边机,机后钉在墙壁上是长长的半身壁镜。左手靠墙也有一座布匹柜。

从这布匹柜和荣伯的裁剪台之间的出入口进去,就是伙计的工作间。两边墙壁各摆一张工作台,针车则横摆着。华伯,因为是做黑件的,就坐在右手对楼梯口的地方。这楼梯口既可下到工作间,也可下到露天的冷巷,门大多开着,给他充足的光线。冷巷经过父母亲的房间,到达一大片的天井。

左边有一窄道,经过父母亲的房间,就到我妈在窄道尽头凹入处的工作场所,而神台就在靠进出灶间/餐厅的门边墙壁而建,由四条支柱顶住摆放神象的平台。右边有三扉窗,因神台和右墙的敬如在牌和肥婆相片,只有中间的可开。神台的桌台上还放着一个铁盘,盛着几只杯和一只茶壶。我就是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咦咦呀呀地朗读,或举毛笔如举锄头般地写大小楷。

时间一到,可能两个字,或四个字,最多半个钟头,我就离开神台,走到店面。

荣伯会问∶“嘟(做)晒咯?”

“嘟晒咯。”我会答,然后飞快地走出店面,到烂地去。可是一个玩伴都不见∶可能都上学了,困在家里,不是温习就是午觉。但我还是不甘愿回家,游魂孤鬼地从一边烂地走到另一边烂地,失落地围着店铺绕圈子。

你该想像得到,我这种德性,年中或年终的考试成绩,都名副其实的“名列前茅”(从后面算起)。

一九四九年初,转去爱德华英校开窍后,十二三岁时又返回去学中文,而且意想不到,竟以中文写作,一写就写到如今,几近五十五年,主因是以上提到那三个女孩子时的不属于感,同时也是我的出身环境。

那张神台,也是我妈虔诚心表现的场所。神台上,除了祖先牌位,还摆放一尊白衣观音塑像,以及一尊关公塑像。因了这尊关公神像,伙计们和我再没有野味可吃。在这以前,时不时有人会携来蟒蛇,四脚蛇,果子狸,飞蝠等等野生动物。当时水果季节,太阳西下时,往西的天边会有成千上万的飞禽鼓动翅膀,把晚霞都遮掩了。野生动物携来后,伙计们,尤其李舜和老徐仔,就亲自出马。我也曾帮他们解剖一只四脚蛇,以一支棺材钉子,很长的,在它喉咙里钉在木枋上,然后把它的皮以尖刀解剖似地剥开∶心脏还在跳动呢!(这一景若用英文写出来讨好西人,他们还以为我们尚住在树上,茹毛饮血的野蛮种族呢。)剁块后,连同药材,乌鸡,烧肉,腐皮,还有别的什么,丢进锅里煲。哦,那种香味,现在写着,也使人垂涎三丈。安了关公后,伙计们惟有向沿街兜卖的小贩,买它五毛钱一小八角碗的三九来解馋了。

也是在这张神台前,我妈请了一位暹婆为她说三世书,一边听,一边伤心地哭(只有荣伯入殓,要出时,她才第二次崩溃下来,如此凄凉地嚎啕痛哭)。我是伏在冷巷中,从中间的窗门望进去的,给不知哪一位妈姐赶走。

一切求神拜佛的事,都由我妈一手包办,荣伯对这一概懒理,就是清明,他也从未上坟扫拜过,可能葬在广东义山里的只是舅父,黄酥长(我再找不到他的坟墓在何处∶我妈在时,是凭那棵不知名的树做认记,再走下一或两行就是了。现在那棵不知名的树已砍了。我曾向他祷告,如果你再不把你的位置显示,我就不再祭你了。他如今可变成孤鬼野魂∶弟妹根本不知有这样一位舅父)。我妈每逢初一十五都到庙宇去上香,她会带我去,于是见识了四大金刚,九皇爷,何仙姑,弥勒佛,观音娘娘,和那高高的“一见发财”帽子、头发长长如柴草、舌头吐出来的白无常。过后,年纪大了,我就没跟去,但有了汽车,偶尔回太平,我会载她去。在甘文丁半路的庙宇上,我在庙外等得不耐烦,拨弄黑蚁,因而写了篇〈庙宇外的黑蚁〉,阐明我对“人生的领悟”。

但其他需要出动她拜神特长的节庆,我都伸长鸭颈地盼望,尤其每月二号和十六号的“做牙”(出粮)和其他的大日子。做牙时,她会买一只大gai hong(不是母鸡,也不是公鸡∶是处女鸡,是下过蛋但未曾孵育小鸡的嫩鸡∶现在是叫肉鸡?)和一大块烧肉,当然还有红龟,发糕等。我于是就跟着她,从神台拜到前门和后门,只为等她拜完,让她交给我吃鸡内脏∶鸡肝,鸡近(广东音∶找不到哪个字,可能是肾),甚至鸡肠和鸡忘记(读书人哪能吃∶写字会歪歪扭扭,所读都忘掉)。

节庆就多了∶有清明节,七夕,中秋节,冬节以及最最期望的新年。每个大日子都庆祝得火火热热,认认真真,大伙儿都欢欢喜喜地凑在一起。如七夕,祭品要备齐七样,另备针线,镜子,四方白粉等∶原来是女孩子的节日,叫做乞巧。八月十五少不了芋头,菱角,花生,柚以及灯笼(以致友族误翻译成Pesta Tanglong)。过冬,早上吃甜汤丸,午餐吃咸汤丸,用切得幼幼的黄牙白,猪润,猪肠,生肠,猪肉等煮得一大煲。晚餐是例常的鸡鸡肉肉。过年时,李舜嫂会携来一只阉鸡(年晚用)和一只鸡公(开年用)──我似乎是老着重饮食,君不知除了逢年过节,哪儿有大鱼大肉吃;鸡也是每月两次,做牙时才有──过节时,我们同伙计同座吃,有说有笑。荣伯会拿出一樽白兰地酒,每人都度量而喝,喝得醉熏熏的,倒头就睡(晚饭后就不用做工)。

这些伙计,民生,陈华,李舜,老徐仔,猪仔和等等,都是南来的华人,除了自身的新宁骨,什么话都不会说,但还是活得好好的,荣伯接不到皇家工,不用那么多车衣佬时,还能从一个埠到另一个埠找工。老徐仔据说中了马票二奖,不到一年就花光了,有一个时期,扛着木凳,从一间洋服店到另一间,为伙计磨绞剪,谁知手艺不纯,绞剪尾磨得不能剪,最后还是回来店里车衣,精神有点丁嘎意(tengah意?)或三苏古(tiga suku)。其中李舜和猪仔和肚里有点墨∶李舜就兼做荣伯的计账,也为我〈草原的故事〉因某作家去信《蕉风》说我抄袭他的大作,给了我回应的字眼∶“心有所感”(其实我当时崇拜他的诗作,不经意地加以模仿。说起抄袭,我以含愧为笔名,登在《东风》画报的“诗”,居然被人抄袭发表在本地的刊物上,我当然既感骄傲,又感荣幸)。猪仔和不知真有文墨还是虚有其名,我就不清楚。他人矮矮瘦瘦,皮肤黄黄,毫无血色(名副其实的烟屎佬),但出街时,穿着光鲜,一身白衣白裤,头发梳得服服贴贴,在中间开界线,如长城的电影明星石磊。

年轻一辈都从学师仔出身,有王仕贤,赖阿茂(两人都是客家人),阿坤,牛仔(番禹人,教我说行街〔hang kai〕和看戏〔hee hoi〕),大耳泡(因逃军役而回了大陆),以及阿树(最后升为裁剪)。我是从阿茂学会把字的勾写得特别明显,也从学师仔们学会看旧式武侠小说,然后进展到看报纸的文艺副刊,最后到文艺书籍(这,我就不多嘴了∶《清教徒》已提过)。

我上中学,尤其搬上楼上自己一人睡之后,就渐渐疏离这群伙计。我拥有私人的空间,更多的自由,来去自如,因此也拥有新的,不同的concerns(所关切,关心,担心或担忧的事项)。爱德华英校的师生都来自多元种族∶校长是白皮,教师有serani,印度人(有回教徒,兴都教徒,和基督教徒),马来人,白人以及脱不掉的华人(当时宗教根本不是我们所关心的)。同学也是来自多元种族;我最亲近的有巴哈伦∶我甚至到他在水塘边的高脚楼,简直是窗明几净(过后他父亲调埠,也失去联络了)。另一位失去联络的,是谢广南,他父亲调到马六甲(一天,他到马大宿舍找我,神高马大的,几乎吓了我一跳∶他正在印度读医科)。我也跟学长马哈末罕一大早从捷径上去茶园,在印度工人宿舍睡,第二天天朦亮跑着下来,下午再抄捷径上去。午饭我妈让我吃了一碗孖扭(广东音∶两个云吞面团。太平卖云吞面,单扭是三毛,加云吞是五毛,孖扭也是五毛),到一处泥土脱落了有一人高的地方,我就爬不上∶是他给我伸出援助的手(他后来是国家公园的总监)。另一位是连同我和林良实在第二学期从Std.4升到Form 1的安华费沙,我们的交情忽然断绝了,因我骂他ABC;Form 4我们不同班,而年尾他转到槟城义英中学。

而英文为我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当然没有哥伦坡发现新世界那么震撼(请参阅《清教徒》)。不过,虽然开了另一个窗口,但这个世界并不属于我∶那是另一个世界(恕我重复),一个殖民者的世界。自二○世纪初,当国家主义东渐,殖民地的各族开始缩入各自的圈子中∶白人(就是垃圾白人也一样)高高在上,而本土的华人先后受百日维新和孙中山的民主革命影响,越来越觉得自己是龙的传人;印度人呢,也受到独立运动的冲撞;马来人也不能免∶影响直接从爪哇,间接从中东传来。于是,各民族逐渐活在自我的圈子中,各自为政,各自保存自我的文化和生活习惯。虽各个圈子有重叠的地方,虽有或多或少的接触,但不能有深入的了解。所以各族只有本族的concerns(所关切,所关怀的事项),很少能跨越这种限制(在怡保安德申读大学先修班的第二年,来自打巴的布爹玛喜兰开始叫我my hubby,而我也叫她my wife,以致在马大时,她刚认识的男朋友以异样的眼光看我。这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因我已有了女朋友,另方面那文化的差异是跨不过的)。

照理说,英文应该是最适当的创作文字,因其中性∶它是殖民者的文字,不属于本土任何一族。但我所关切的,也只是我族所关切,所关怀的事项;而我的所认所悉,比这更狭窄∶我受了我的背景,出身,教育,语文的限制,而只能围着我身边的小圈子兜转(我用英文写小说,只有一篇∶The Sung Vase。我在教英文作文时,灵感忽然袭来,而以并列手法写了它。说来也使人不信,这篇我不能用中文来写;就是连题目中文也写不出∶〈宋朝花瓶〉?是不是题材非以英文书写不可?它不也是以华人小知识分子的爱情观为题材吗?我说不清。只是有些题材必须以中文,有些必须以英文来表达。可能有某种精髓,只有特定的语文才能透彻表现出来?)。举个例子,刚才听了老友鸡贩一个多钟头的叙述,只听懂一分,因他用福建话和客话轮流叙说。

而以中文来写本族的事项,感触更深,亲切感更浓(星加坡把港剧配上华语,其特殊的味道就荡然无存)。我总以为以英文写中国的故事,有点媚外的嫌疑,好让外国人惊叹∶“Quaint!Quaint!古怪有趣”;或是赢取外国人的同情(我这是一竹杆打翻全船人∶这我不否认)。而我特意不用规范的中文,连叙述口语都不用。为什么我们不能如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建立自身的马来西亚中文?我们的中文不管写得多好,都遭中国作家如王安忆辈看不起。陈政欣(有一个时期做驻中国作家)就说∶我们的中文差,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是华马人。

而我之所以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也随我所关切,所关怀的事项改变而上上落落。开始爱好写作时,也没有什么切心的关怀,可以说是普遍的少年情怀,少年的憧憬,加上童年时接触的文化影响,如大戏(粤剧)及粤曲,伦理电影,旧派武侠小说,电台讲古(这一切都深含中国情意结,紧得解不开),以及从英文小说和诗歌吸取的浪漫情怀∶没有现实根据。如那两篇处女作〈逃〉和〈离〉,以及在《蕉风》发表的译稿和所谓叙述诗。〈孩子的心〉可说是开始注意身边现实的第一篇小说∶见到写到,想到写到,一古脑儿的都记录在纸上(目前的样子,是《蕉风》编者细心地删改而成的)。

再后的,我不必赘述,请参阅〈更深入自己〉。那是一九七一年五月七日至九日写的,结尾时,我如此期许自己∶

“这些都是人生的片面,但我已开始摸索了。此后,当我充实了自己后,我将探讨人在宇宙中的价值∶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宇宙的关系。这个企图可能到我伸直了脚也不会成功;不过,盲人摸象,摸到它部分的真理也足以自慰了。”

我是否实现我对自己的期许呢?那就等下回分说吧。只希望不要像一九五○年代看的一出武侠电影∶一堆好人给坏人的师公缩小了,被装进天罗地网中,等了五十多年,还没有等到下集。

因此我以中文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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