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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7/2015
乱世童年(上)
作者: admin

一/梦依稀

说来也许荒唐,即使支颐打盹,我也会梦见一间覆盖棕榈篷的小屋,一个五岁的女童追逐一只灵猫,嚷道:“某桑(马来语musang)偷鸡呀!某桑偷鸡呀!”灵猫蹿上屋顶,俛看了女童一眼,便逃走了,留下一股浓重的怪味,恰如马来谚语所说:“麝猫已遁,其臭(xiu)犹在。”(musang jebat lari tinggal baunya)女童返转来点算小鸡,念着“siji,loro,telu,papat,……,sanga,sepuluh”(爪哇土话“一、二、三、四、……九、十”)。在反覆的计数中醒来,我省悟自己又重复做了相同的梦。梦中之人是我熟识不过的,毫无疑义,正是70余年前的我自己。梦里他乡曾做故乡,那是沦陷期的峇株巴辖一个当时叫柔武的山区,而今早已不复存在了。当年,那里散居着马来、爪哇村民,后者多择地势较高之处居住。

我家有只大黄猫,曾与“某桑”激战,把被叼走的老母鸡硬生生抢救回来。母亲一针一线,帮老母鸡缝好伤口,涂上自制的椰油,老母鸡咯咯乱叫,像在喊疼,却很快康复了。友族村民说我眉目之间像个小“丝兰妮”(serani),屡屡向母亲讨我做女儿。我懵懂无知,还告诉他们我名叫pangulu(爪哇语酋长,相当于柔佛马来语penghulu),大人们都给逗乐了。好几回,友族作势在我哥哥面前将我抱走,哥哥急得什么似的。

山上小屋未铺地板,入夜土气蒸溽,饕蚊交侵,青蛙进屋捕蚊是常有的事。我挨着姊姊睡觉,没有觉察一条眼镜蛇与我们同榻而眠。父亲发现这不速之客,尝试用竹竿把蛇引走,口中低低声念道“蛇姓竹,蛇姓竹……”。蛇昂首顺着父亲竹竿的方向,蜿蜒出屋去了。姊姊兀自酣睡不知呢。父亲推测一定有青蛙上了我们的床簟,蛇寻味而至,享用了田鸡餐,即就地而眠了。姊姊是在三岁那年(一九三○年),因避民国兵匪之乱,依附外婆与母亲泛舶南来的。

我常赤脚在屋外玩耍,听溪流潺潺,看蝌蚪长了脚,从山潭的碧波里跳出来。夜幕低垂,姊姊必来呼唤小妹:“快来洗脚呀,要上床睡觉啦!”

姊姊比我年长12岁,已经亭亭玉立。在这种穷乡僻壤,外间仍有人捎来消息说,日寇又在大索民女,恐怕迟早会寻到这儿来。母亲于是决定将姊姊嫁到巴力里峇,让姊夫家照顾姊姊。一九四五年初,姊姊行出阁大礼,我突然闹肚子疼,大人说是由于我同姊姊生肖相犯所致。现在回想起来,肚痛应是由焦虑所引起,因为姊姊即将离开的缘故。姊妹分袂以后,有大半年,我好生落寞。入暮,老觉得听见姊姊呼唤洗脚,回头答应,却哪里有姊姊的踪影?祇有水蛇瞥然溜过潭面,月影为涟漪荡散,又皱皱地聚回来。

这天,父亲的朋友哈只亚各(Hj.Yaakob)通风报信,催促我们速速逃亡。我们仓皇下山,父亲背负我走了一里多路,方敢伫立回望,祇见山上已是黑烟滚滚。我惦记大黄猫,母亲说大黄猫一向机敏勇敢,断乎无恙的。回首烽火烟尘路,唯有将大黄猫大战“某桑”的英姿,默默珍藏心中,作为永久的纪念。

那时,圣模那一家肥皂制造厂,据说乃抗日军地下联络处。为此,圣模那遭了血洗。我们来到圣模那,父亲在巷中看见一名陈姓医生的尸首。陈医生习武之人,显是遭敌众围追至此,浴血力战而亡的。步出巷外,目睹劫后之惨,激动的父亲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应往哪个方向前进。我伏在父亲的背上,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父亲虽已疲乏,我却不肯听劝,换别人背我,好让父亲小憩片时。我实在太过害怕,也太不懂事了!却在此际,一辆日本军部的车子缓缓驶来。父亲以为车中不是鬼子,便是汉奸,今番休矣!岂料军车里响起广播,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指示“亲爱的同胞”投往麻市。父亲听到“亲爱的同胞”五个字,当即抖擞精神,率领家人北走。暮色苍茫之中,我们抵达麻市。

【鹰童注】据说有这么一桩事。一个风雨之夜,渔夫起身去察看所设置的捕鱼网具。林中小屋里睡卧草席上的渔妇听见大风吹开门扇,因为过于困倦,仍旧睡她的觉。俄顷,渔妇恍惚觉得渔夫回到她身旁睡下了。拂晓,枕边人起身出门的动静弄醒了渔妇。在晓色迷濛中,她惊见一头大老虎从屋廊跃下离去。原来,渔夫整夜都未回来,夜里睡在渔妇身畔的,是来暂避风雨的老虎。这事是海峡殖民地总督瑞天咸(F.A.Swettenham,一八五○-一九四六)在马来半岛的森林里野宿时听来的,纪录在他的小品文集《并且与或许》(Alsoand Perhaps)(伦敦一九一二年版)第57~59页之中。人当酣眠之际,而有大老虎或眼镜蛇做“床伴”(bed-fellow),何者较为惊险,恐怕是见仁见智的吧。

二/遽如许

长大后,我问过父亲,当年车中乔装军官的人是谁。父亲说,那是戴天送先生。戴先生原本央求为日寇当差的一名台湾军官设法营救同胞,该军官以不得擅离岗位为由,加以拒绝。戴先生不惜犯险,借了军车军服,亲赴圣模那,虽因耽搁来迟,毕竟指点了我们逃生的方向。我戏问母亲,是否曾后悔没把我这个逃难时候的累赘送给友族,母亲说:“傻孩子!你没见堂婶所受的折磨吗?”堂婶是我父亲的堂弟媳,她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年纪同我差不多。小堂妹随堂哥藏匿杂草丛中,敌人的兵队在搜寻时踩中堂哥的脚,发现了他们,举兵器乱搠。敌人去后,祇有堂哥被人救活。从此,逢年过节,堂婶见到我,即难抑悲哽,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她女儿若在,也该有我这般大了。母亲百般慰解,往往与堂婶相对潸然。母亲又对我忆述,当风尘乍起、漂泊西南之时,一度乘船逃难,目睹一名华妇于登舟之际,含泪撇下婴孩,随又抱起来哺乳,再撇下,又抱起来哺乳,如是者再三再四,终于弃子而去。母亲自称,她当时抱定宁可自己饿死,也不撇弃子女的宗旨,几番遭际颠危,始终骨肉完聚,实是侥天之幸了。

且说我们在麻市的难民收容所落脚,后来,便听说抗战胜利,英国、澳洲、印度的联军入境了。一天,我在漳泉会馆前面呆坐,注意报童用广府话拉长了音、扬起了调反覆叫卖:“南洋─商报!星洲─日报!”我心里琢磨着将两家报纸对调了次序叫卖,音调效果有何不同,用这无聊的方式分散注意力,以暂忘枵腹之苦。一辆三轮车停在街边,下来一个少妇,没想到是姊姊!我一骨碌站起身来,姊姊见到已是满腮泪痕的我,竟似隔空听见我的心声,登时报以盈眶之泪。

姊姊回夫家去,我又怅然若有所失,暗暗躲在一角洒泪。以后,我们和其他难民搬到丹绒海边的老营房去住,姊姊又来看我们。姊姊来我们营中,就像回娘家一般。弟弟年小,不曾会过姊姊,见姊姊自行盛饭,趋前叉腰骂道:“岂有此理!

我母亲都未吃哩!”姊姊忍不住笑了。我对小弟说:“这是你大姊呀!”小弟霎时间明白不过来,窘态可掬,众人为之粲然。

营里小儿不下十数个,只要肚腹不饥,便在沙地上嬉戏。他们收集了空罐头,填入石子,再把罐口敲扁,继而乱哄哄地摇罐与呐喊“救国!”,将沙地变成打鬼子的战场,敌我互有“伤亡”。我在山上几曾见过这般热闹?当下毅然决然地加入战斗,和众顽童“打成一片”了。一个领头的男孩忽然用华语高声唱道:“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我顿时热血沸腾了,也跟着“前进,前进”。姊姊看在眼里,回去后亲手为我做了几件衣裙。姊姊偕姊夫来看我们,我穿上姊姊送我的衣裳,摇身变回女孩。几年后,我上学念书,读到〈木兰诗〉的“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自觉颇能体会木兰当年的心情呢。我既还原女妆,做“义勇军”的生涯也告结束。姊夫临别,塞给我一封红包。我过后交给母亲拆看,里面竟封了100元。这钱是姊夫要孝敬母亲的,揣度母亲定然不肯接受,便“伪装”成给我的红包了。

我在丹绒,看日出日落,听潮涨潮退,几乎熟悉了海边的每一颗砂砾,潮水的无数朵泡沫抚摩过我的脚趾。沐浴天风海水,我的皮肤变黝黑了。姊姊嫁后,我郁结于衷,这莫名的结,终于让大海水给溶化尽了。

姊姊年近七旬时失忆了。我去探望姊姊,姊夫对她说:“你妹妹看你来啦。”我问姊姊:“姊啊,你认得我吗?”姊姊嗔道:“自家的姊妹,岂有不认得的!”可是仔细看姊姊的神情,其实不认得我。姊夫告诉我,每当日暮,姊姊必到屋外呼唤小妹:“快来洗脚呀,要上床睡觉啦!”我听罢,儿时在山上的情景蓦然浮现脑海。我握着姊姊的手,悲泣不能仰视……

三/惊猿啸

一九四八年,世局依然动荡。5月,历经数年的游击战,犹太人起义赢得胜利,英国人撤离巴勒斯坦。6月,共产党游击队在马来亚正式起义了。

在麻坡巴口那片橡胶芭与韭菜芭之间,有一个主要聚居着潮州人与雷州人的村庄。我和家人流寓彼处。我们和邻里都住茅屋,柱子用栳木筑成。

我常到畜养家猪的潮州人那里,看肥猪生吃蕹菜、发出“可嗷……可嗷……”之声的有趣模样。我们有一只四目狗,哥哥给它起名弥南(Milam)。这样,我在巴口便有了“猪朋狗友”。

入芭,地面有老虎夜行的足印。父亲说,唐山曾有人无意间打了个大喷嚏,把老虎吓得滚下山涧。我虚龄十岁,未读《儒林外史》,还不晓得郭孝子遇虎的故事。芭里并非祇有深深虎迹。有许多长尾巴的猴子攀条腾跃,弄得满树飒飒乱响,弥南仰而吠之。猴子折了树枝,掷向树下的弥南,弥南越发吠得凶了。为了安抚群猴,免得它们恼了,趁我们不注意时,弄翻胶杯,父亲不得不在弥南头上轻轻敲了敲,聊示薄惩之意。猴子见弥南捱罚,即作捂嘴窃笑之状,一面又“胡胡胡”地明明笑出声来,存心气弥南哩。

从胶芭返家,有捷径可循,祇须穿过茂密的丛竹,便可到达屋庐后方。竹林是有生命的:修竹生笋,可供煮食;竹叶窸窣,是竹对风说话。竹林认识村里的孩子,孩子呼吸竹林的空气,并且摸透、踩熟了竹林中的蹊径。我的朋友鸡屎(小名)和她弟弟狗熊(小名)在芭里见到英军,立即走入竹影苔痕的“密道”,瞬间杳无踪影。英军没有看清他们是孩童,以为是游击队员,不免四散追蹑,而姊弟俩早已到家多时了。

这日下午,约莫四点钟,尚是申时,一阵极其嘹亮的“忽哇……忽哇……”的长啸,骤然划空而至。白毛正番鸭呷呷惊起,弥南则一头钻入桌子底下,躲了起来。须臾,从茅檐前枝叶扶疏的番石榴树旁,转出一队人来,却是村里大圣庙的人簇拥着庙祝而来。庙祝摇摇摆摆,俨然大圣爷的架势。

他双目紧闭,满面通红,嘴里横咬着一根细竹管,“忽哇……忽哇……”之声竟是从他喉间发出。大圣庙的人吩咐家主端出一碗清水,让“大圣爷”用竹管喷法水入碗,又要家中每个人轮流呷一口碗中之水,说是可保大小平安。“大圣爷”还将法水喷向我家柴扉。弥南真乖,一动也不敢动。

大圣庙的人见我们都饮了水,便又挨家挨户喷法水去了。待他们施法完毕,先前不绝于耳的“忽哇……忽哇……”之声才停止了。不一会儿,果然见大圣庙诸人缓步朝宫庙方向行去,庙祝也不复闭目摇摆。真糟糕,我们早已忘了匍伏桌下的弥南。说时迟,那时快,弥南猛然冲出去,用嘴在庙祝小腿上拱了一下!父亲执烟杆喝打弥南,弥南左闪右躲,庙祝反上来劝止父亲,连连说:“无谓,无谓!”(“不打紧,不打紧!”)原来,庙祝此时又是平时那位说潮州话的庙祝了,而适才的大圣爷,已回驾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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