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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2016
烟波旧迹(下)
作者: admin

真想不到,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琼华,竟是令金马共的骨干成员!小蕤吐露秘密,令我想起沙琳玛的家翁警官阿末(Ahmad)在一次闲聊中,提及警队在华人园丘起获“恐迷匿斯”(communists)装在水瓶子里的粮食,是一些浸泡得稀烂的梳打饼干。

南星耿耿

我随哥哥持斧往林中寻找枯干枯枝,收来结成捆,挑担回去。我哼着新学会的一支歌儿:

我来自阿拉巴马怀抱着琵琶一块跑,我去到路易安那去看我的苏珊娜。噢,苏珊娜,你不要号啕哭。我来自阿拉巴马怀抱着琵琶一块跑。

啄木鸟“啄(tok)!啄(tok)!啄(tok)!”的啄木声祗增添了林中的幽静,丝毫也没打乱我的拍子。路上碰见赶牛车的锡克人不停鞭打拉车的黄牛,口中喝骂道:“Hatt teri maun mari!”车夫身旁坐着一个容貌酷肖华人的锡克男孩,他也帮忙吆喝着:“Hatt teri!Hatt teri!”黄牛则哞哞叫,仿佛在叫“苦啊……苦啊……”似的。他们常到这片树林子里收集柴薪,用牛车装载了去贩卖。

“哎呀,吵死了!”我抱怨道,“那头牛真可怜!”

“那是锡克话(旁遮普语),如同唐人骂人‘滚你娘’、‘去死罢’那类意思,”哥哥说,“你瞧那个男孩。他本来是唐人的小孩,日本人把他家满门灭了,幸亏锡克人收养他,才得以存活下来。”

我默然。那声声的“爹哩”“妈哩”,听起来似乎不再像紧箍咒了。以后我才晓得,锡克人的信仰和我们园丘的印度工友不同,他们有自己的Gurdwara(锡克庙)。在令金,他们的庙前塑着一个骑马的锡克男子,一只手挥舞“吉利般”(kirpan)剑。

我能帮母亲劈柴生火,也喜欢在灶下拨火添柴的暖烘烘的感觉,更欣赏火星飞迸的美丽。我问母亲何时可以教我做包子,母亲引乡谚说我是“闲时欲炊粿,冬节毋挲圆”。我学“炊包”,揭盖看见水蒸汽中隆起的光滑的包子,正在得意,包子倏忽泄气缩回,皱起面容给我看。母亲说这是因为面团发酵过了头。外婆说我炊的包子好像人到了某个年纪,面皮免不了要松弛起皱纹的。

认真思想起来,人人那张脸,好看的,不好看的,终归难逃一皱。做坏了包子这件事似乎也不怎么教人灰心。每当蒸糕炊粿,联想到外婆式的幽默譬喻,都会使我豁达起来。

我听母亲说过,古时候的人要到南洋来,万般不易,途中往往要被大鹏吃掉;那种巨鸟,现在倒是绝迹了。一次晚饭后,我便要求阿舅说说南来的故事。阿舅迟疑了一会儿,外婆见了,便对我讲起外公的故事来。外婆说,她过门才五十日,外公有意下一趟南洋,找了个卜卦先生给他筭筭。那先生掐指一筭,便说外公必欲南行,出发即有死厄,还不如不去的好。外公信了。朋辈听闻此事,戏弄外公实是舍不得新妇,故意编出这番话来欺人。外公吃他们笑话不过,再去访那卦仙,求问生机。那位山人果真细细筭了一筭,说道:“虽是死了,却要活转过来。”外公得了这句批语,乃决意一行。外公在厦门上船时,滑了一跤,脑袋重重撞在甲板上。忽见他阿爸坐在坡下抽烟,二姊侍奉在侧。外公的阿爸和二姊已经死去多年。当时,由于天伦情切,外公不觉向前厮认,但他二人见是外公,俱大惊道:“这不是你该来的所在,还不赶快回去!”外公的阿爸顺手用烟杆打他,外公吃痛,豁然有如梦寤,开眸即见众船客围绕看他,议论纷纷。外公方省悟自己已经死过一回,自忖卦言既已应验,便坦然上路了。谁知抵达马来亚不久,外公即因事受人牵累,身陷囹圄,无人搭救。外公多年音信全绝,家乡的人都判定外公已死,劝逼外婆改嫁。外婆坚守不渝,终于盼到外公回来。可怜外公历经坎坷,苍老了许多,外婆几乎认不出他来。母亲四岁时,外公静极思动,便携了他侄子,第二次下南洋。叔侄在太平赚了钱,不幸太平发生疾疫,外公殁了,侄子将他安葬。那已是辛亥革命之后,阿舅乃是遗腹子。我听了外公的故事,才明白马六甲的铁路未拆毁之前,外婆曾坐火车远行,原来是去太平祭外公的坟。

外婆讲毕故事,十字星座已经出现在南方天际,下角一颗星不及其上三颗星那般明亮。母亲催我回屋子里去睡。进了屋子,母亲嘱咐我别在阿妗面前太过追问过番的往事。我很想知道缘故。母亲说,当年阿妗的娘家一心筹钱过番,把已经十岁的阿妗卖了给外婆。后来,局势动乱,兵、匪难分,奸淫掳掠,老妪亦遭羞辱,令人发指。外婆年将半百,与母亲、阿舅、阿妗同下南洋。前行海天无际,一望淼淼,遥想外公当年,外婆感极而悲。过番后,阿妗的娘探知阿舅与阿妗尚未合卺,满脸堆笑来找外婆,想要领回女儿,再令阿舅择吉提亲。外婆不允,阿妗的娘竟埋伏道旁,等阿舅骑车经过,乱棍把阿舅连人带车打翻。阿舅是斯文人,唯有弃车而逃。阿妗知道了,立即上她娘家去,对她娘说:“我十岁时,你早不要我了。如今不过又想藉着我图谋人家的一份聘礼,拿我一卖再卖。我既不稀罕你的嫁妆,你也莫逼我做出绝情的事来!”她娘见她如此决绝,方肯作罢。

我这才知晓阿妗身世之苦,以及母亲他们体贴阿妗的一片心意。想起抗战那几年,外婆因为缠过足,不能疾走,每当逃难时,便诅咒自己早死,不想拖累后辈;有了吃的,却都让与我们这些小孩子,以致自己长期营养不良。我倚窗凝望南方十字座,枨触万端。夤夜梦醒,我想到外婆半生罹乱,枕头为泪水沾湿了。

次日饭后乘凉,外婆似是见我比往常安静,便又说起故事来。这回,说的是“彭祖之死”的故事。彭祖活了八百多年,阎王一直寻他不着,便命鬼隶扮人,在各处要道,煞有介事地用水洗炭,终于教彭祖碰上了。彭祖一见,呵呵大笑道:“我彭祖食到八百单三岁,从来无看过乌炭通洗白的!”鬼隶大喜:总算把彭祖逮着了!就为了这缘故,彭祖他“祗活了”八百零三岁呀。

这故事真能解颐。我问:“真有人能活那么久么?”阿舅说:“这是神话。有一种书上说彭祖是遗腹子,三岁时遇到战乱,流落西域百多年,学得养生之法。”

外婆说彭祖的故事,本是教人凡事须沉得住气,不要自我张扬的意思。我毕竟按捺不住,在图书室里把这有趣的故事对人说了。一个跟教会里的姑娘读圣经的朋友说,亚当的后裔有个玛土撒拉(Methushelach),活到九百六十九岁,比彭祖还强呢。放学后,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阿舅,并说:“彭祖流落的西域,怕不是亚当后裔生活的地方吧?”阿舅未置可否,倒是阿妗笑道:“你阿爸很年轻的时候,就过番了。当年,你阿爸在番客中是有名的美男子,有人还误会他是‘啄鼻’的外国人呢。你现在的样貌,那一对大目,一见便知是你阿爸的遗传,你自己就是个‘西域’人哩!”说得母亲和阿舅都笑起来。

后来,外婆活到九十二岁,阿妗活到九十九。

为谁浩叹

到我十四岁岁那年,哥哥迎娶嫂嫂,我们家摆了几桌酒席宴客。印度“财副”(园丘的簿记员)偕钟尼赴宴。钟尼见人人入席前都向主人家递呈红纸,着急地说他没有红纸,该怎么办。我们劝他不必为此担心。钟尼见己独免,微显怏怏。上菜后,钟尼坚持用箸,很快便振奋起来,和大家一同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席终,客人陆续告辞,钟尼执哥哥和嫂嫂的手,握到一处,语带生涩地说:“Bini laki baik-baik. Jangan gaduh.”我们见钟尼这般有趣,都不禁笑了。

哥哥有一个叫琼华的同学,已经许久不知下落,所以未能邀请她。当时,马共在令金的处境,日见穷蹙。英国人吸取在其他国际战场的教训,战略性地隔绝民间对游击队的粮食支援。英方将被打死的马共分子示众,又用直升机广播,让已经投诚的前马共分子向森林中的残部劝降。广播以华语反覆说道:“亲爱的同志们,某某同志已经出来自新了!你们也都赶快放下武器,出来自新罢!”有人认得某某即琼华的夫婿。我的同学小蕤多日未曾上学,我上她家追问原因,才知道小蕤原与琼华情谊笃厚,多番暗中为琼华供应梳打饼干。如今琼华之夫既受招安,且供出名单,致使多人被捕,小蕤预感事发在即,所以意绪愁烦,无心向学了。

真想不到,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琼华,竟是令金马共的骨干成员!小蕤吐露秘密,令我想起沙琳玛的家翁警官阿末(Ahmad)在一次闲聊中,提及警队在华人园丘起获“恐迷匿斯”(communists)装在水瓶子里的粮食,是一些浸泡得稀烂的梳打饼干。“Kesian!Macam tahi,”阿末不无感叹地说。来自怡保的军官黄叔叔,在值勤之暇,喜欢带着跟随他的“婆罗”(Borneo)兵弁,找父亲谈天。黄叔叔说,军方曾经解剖游击队员的尸体,发现胃中祗有还未消化的野蕉种籽。我们给黄叔叔端上一杯浓浓的可可,黄叔叔谈兴愈浓,透露他曾奉命伪装马共分子,向园丘工人索粮,藉以将那些向马共献粮的人一网打尽。后来,他觉得这一做法有入人于罪之嫌,便又教导遭拘押的工人一番说词,助其脱罪。黄叔叔说,他执行特别任务,甚怕撞见不知内情的别队英军,将他乱枪击毙。黄叔叔有黄叔叔的难处,假若他知道小蕤的事情,不知会如何处理呢?

不久,有人发现鲁伯惨死于一处华人园丘。原来,鲁伯是琼华她爸爸的老友,受友所托,入深林向琼华传达其父的叮咛,琼华却将鲁伯灭口了。阿舅对我分析说,琼华被她丈夫出卖,不再信任任何人,她此刻粮尽援绝,正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杀死鲁伯之举却不免暴露了她自己的踪迹。

不数日,琼华误踏陷坑,被英军围拢上来捆缚了。消息传来,小蕤的天地顿时黑暗了。小蕤闭目卧床,天天等着O.C.P.D.(Officer-in-Charge of Police District)带人来拿她。我将小蕤的情形告知阿舅。阿舅说,小蕤祗是一时不敢面对现实,待事情解决后,自会好起来的。

小蕤等待前来收捕她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多方打听,方知琼华向英方供称,自己一向靠打劫园警护送的粮车获取食物。此事方得平息了。

又是白兰树开花的时节,一入校园,馨香扑鼻。课室里奏起琴声,音乐老师领着学生们欢唱:

我要笑,我爱笑,我们喜欢笑。笑啦哈哈,笑啦哈哈,

笑个痛快吧!笑啦哈哈,笑啦哈哈,笑出眼泪来吧!

同学们都在一个劲儿地“笑啦哈哈,笑啦哈哈”的时候,小蕤意外现身。她步入课室,向老师鞠了个躬,归队同大家一起歌唱:

决不哭丧着脸孔,决不皱起了眉头。面对着死亡,我们都要笑。面对着光明,我们更要笑。

我偷眼瞧小蕤,看她的气色,显已康复,祗是眼睫毛似有莹光。“哈哈……哈哈……”的歌声不断回荡在课室中。

附注:关于外婆及其他人事的回忆,可另参看鹰童〈乱世童年〉初篇及〈乱世童年〉又篇,刊于【星云】(二○一五年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及【文艺春秋】(二○一五年七月十三日、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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