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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9/2016
季季·那些非做不可的事
作者: kychia

日影斜斜移至朝南的书房,白晃晃的阳光在温度计上映出“18”。那时是下午3点。过了一个多小时,日头没入灰蓝白交叠的云层,温度计降为“17”。再过3小时,天色转暗后,“17”也许会渐渐递减为“12”…………但总不至于像前两天那样,顿然滑落至“8”吧?

前两天,我的书房只有“8”度时,网路上山路上已经四处飘雪;不少人兴冲冲赶赴高海拔观雪潮,菜农果农渔农苦着脸观天色,我则(依然)拒用电暖器,一身臃肿坐于书桌前重读刘大任的〈晚风习习〉、〈杜鹃啼血〉…………手机故障了,除了偶而的雨声淅沥,屋子里格外冷却也格外安静,更适于专心地再追索那些曾经热血的,红色中国梦的历史幻影。

这是“大寒”之后第七日,手机故障第五日,闹铃成了哑巴,睡到9点半自然醒,先到书房看温度计;呃,“12”,比昨天起床时升了4度。日头冒出来了,屋子里一片清亮。前面两个花台的番薯叶,昨天受了冻伤,本想摘来煮早餐,却是窗子一开就狂风钻鼻,赶紧闭气缩颈,关起窗子入厨房。昨天的麻油鸡还剩一碗,另煮一小锅十菜汤加金番薯,这顿早午餐足以饱暖半日。

端着碗盘到书桌前进食,电脑里上上下下都是雪灾新闻。只不过两三天前,白雪诱惑着多少人疯狂追逐,而今仅仅虱目鱼就冻死了1350万尾。还有死了的人,冻伤的叶菜,冻伤的水果,冻伤的农民心血…………这些灾难新闻不忍再看;那些政客新闻也很难看,转而读了副刊的小说、散文,“慢食族”的早午餐就快结束,温度升至“16”,狂风也已歇止,屋子里又格外安静起来。

手机故障这些天,少了各种行销广告骚扰,意外的安静之中也意外地体认到“故障”竟也可以是“享受”;可以想得更多,记忆得更远,反省得更深。譬如“余生”,呃,就是这些天的安静,我首次想到“余生”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哪些事非做不可?未完稿,书信,字画,笔记,照片,藏书,旧衣;伴着我的生命走过以及前进的,堆积在这屋子里的这些那些,有多少是垃圾?电脑里的,柜子内的;箱子、抽屉以及桌上桌下的,千百样都得仔细检视,整理归档,打包淘汰。呃,这些非做不可的事,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做完?然而,不管需要多少时间,今年总得开始,余生也得继续。那些也都是非做不可的啊。

于是我关了电脑,端碗盘回厨房,开始煮水泡茶,这是每日吃完早餐非做不可的事。端着茶杯到后阳台边饮茶边晒太阳,呃,这也是非做不可的。赏花浇花看盆栽除残叶,当然也是非做不可的。“大寒”之后阴雨连绵,太阳不来赏光,盆栽无需浇水,只余煮水泡茶非做不可。今天太阳回来了,又可以在后阳台饮茶晒太阳,检查盆栽是否需要浇水除叶。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些每日小事都是非做不可的。此外那些非做不可的则不一定是每日之事,或许三两天做个五六次吧?

回忆泥土与生命的往事

19岁离开永定家乡后我就失去了土地,但生活里始终没有放弃的是“土”:土气,土味,土直,以及“非土不可”的盆栽。现在这个家,前后有6个大小不一的花台,邻着厨房后门与晒衣架等长的阳台就是我饮茶晒太阳之处。阳台上的花架摆了20个大大小小的盆栽,最右边那盆是一年只开一次的彼岸花,金色花期过后长年挺立着百多支青绿叶脉,那如剑簇拥的气势总鼓舞着此岸的我不可气馁丧志。最长寿(25岁)的则是两大盆九重葛,繁花此起彼落长年不歇,寒天里依然酒红粉红竞比媚。高脚盆里的螃蟹兰,风姿绰约一个多月,几处叶尾还残留着粉红花苞。白柳苏则依然绿叶盈盈不舍其枝,大概入春后才会依依而去,陆续蹦出一粒粒褐色花苞,羞怯怯绽放一身雪白。最高的那盆沙漠玫瑰如今最孤独,顶端三叉枝桠各缀着两片灰黄残叶,它的邻居是绿叶最饱满光洁的亚马逊百合,也许3月后才会结伴吐露花信。4盆长寿花倒已争相出头,它们总在春节时最为红火,风华摇曳至少半年。呃,还有4盆红凤菜,虽是新客却也勇健无伤,两周前摘过第一轮,看来又可再摘一轮了。3盆白花马齿苋(俗称猪母乳)也是新客,它的叶子粉绿脆嫩,这次也受了风寒;早餐前已先摘一盘,沾果醋生食最是爽脆清甜。

在后阳台饮了4杯茶,晒的太阳能量一定不止4杯,热烘烘的脸,暖呼呼的身子,剪了盆栽里的残叶填回盆内,摘了一轮红凤菜,想着还有哪些今天非做不可的事?呃,对了,那些冻伤的番薯叶。

于是转到前面花台,开了窗探出头,一片片摘下受伤的叶子。这面朝东北,即使有太阳的日子,它也总像仓皇的客人,上午从东边来喝杯茶就匆匆告辞;午后已溜到朝西南的后阳台和书房去了。还好此时狂风没来照面,得以安适的摘完那些变黑的叶子。我舍不得那些叶子;它们进了滚水就会回复绿叶本色。

二十多年前,为了这两个贴着外墙的花台买了这房子。然而花台虚有其表,去附近废菜园挖了一百多袋土,用菜篮车运了百多次才填得八分满。客厅前的花台较长,除了番薯叶还有八九样花木,右侧那丛枸杞是20年前母亲从我家庄头园挖来的,它的新枝新叶层出不绝,我三两天就剪下一枝,再摘一些蚶壳草,连梗带叶剪碎泡水,喝了神清气足,至今没有青光眼、白内障(不少比我年轻的朋友动过青光眼手术或等着白内障手术呢)。

母亲以前来台北,总要从永定提来大包小包土产;其中常有一种带“土”的植物。我住永和有屋顶花园时,她甚至挖来一丛吕宋蕉幼苗,帮我种在花圃右前方。后来两三年,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踩上花圃砖墙,垫起脚跟伸长手臂去摘那些“在丛黄”的吕宋蕉;最高纪录一次采十多只,带去办公室请客羡煞同事。

不过枸杞左侧那株香椿不是永定土产,是我二妹12年前从花莲提来的,已经四十多公分高,我常摘些叶子剁碎了拌豆腐或苦茶油面线。去年一次台风,它的上半身不幸折腰而去,剩下半截光秃秃的身子。我以为小命难保呢,未料两个多月后那枝干两侧争相冒出嫩芽嫩叶,竟比原来的还茂密。至于最左侧那株比我还高的樱花,不知是风或鸟送来的礼物,年年春天盼它笑两朵花,却至今一朵也不肯笑。继续等吧,等待也是非做不可的。

风或鸟送来的礼物,还有其他一些小草野菜;譬如蟹爪兰,酢酱草,川七,龙葵,咸丰草。最奇特的是10年前,两个花台各在其中间部位冒出一株像橘子树的幼苗,长得快而且壮,客厅前面那株曾有绿绣眼筑巢下蛋,卧室前面那株则连续多年有粉鸟来主干顶端筑巢,下蛋孵蛋哺育乳鸽训练飞行直至成鸟离去。然而枝干越长越猛,竟撑破了雨棚往上开枝散叶,粉鸟大概发现下雨时居处漏水,此后就另觅良枝,再也不来繁殖后代。

巧的是雨棚被撑破那年,那树的枝端冒出一粒粒色如白玉的椭圆形花苞,不久之后,蕊心金黄的白花一朵朵怒放,那浓郁的辛香钻入鼻孔时,我深深地吸了一次又一次:啊啊,原来不是橘子,是柚子啊。天哪,永定的柚子树总有数丈高,每粒柚子至少两斤多;我这花台的薄土,哪比得上永定的厚土?我愧疚极了,于是常常享之以肉汤果皮豆渣,看着它一树繁花变青果,数来数去竟有百多颗。然后看着它自动疏果,陆续脱落,只余二十多粒攀住枝头“转大人”。

初春时节它们已经黄熟,看起来虽比父亲以前柳丁园的鸡蛋丁还小,我仍兴奋地爬上花台,冒着一不小心会从4楼摔下的风险,紧张地拉住枝干采摘那些金黄的袖珍柚子。下了花台,欢喜地看着竹篮里的小柚子,猜想它们生于贫寒可能酸涩,怪的是切开第一粒竟甜美多汁;其余那些粒也就毋庸多疑。

客厅前面那株柚子树,由于芳邻杂处养分不足,只长过四五粒。卧室前这株则赶尽芳邻,独霸一处,年年繁花转熟果,冒险采摘袖珍柚的游戏持续了4年。一日邻居劝告我,树长得越高,根也随之越长,可能钻穿屋壁,伤及房屋结构;“而且你站在上面摘,真的很危险耶,掉下来怎么办?”前年春天,摘完最后几粒终于忍下心,不再浇水,削去主干底部的皮和根,看着它干枯萎靡,叶随风去。如此一番转折,去年秋天这花台才能开始种番薯叶,每周采摘一次烫一盘,也算享受一些无农药无污染的自耕农之足。

一边采摘受伤的叶子,一边回忆这些泥土与生命的往事,发现番薯叶底下有几粒黄金薯冒出头,看来不久又有收成。这种收成,无需冒险,比起爬花台摘柚子确实安全得多。唉,即使已至被邻居劝告的年龄,生命里经历的种种冒险仍会不时回至眼前召唤;是的,那些召唤也是一种享受。呃,那也是非做不可的事。

编按:季季是台湾女作家中极其独特的一位,迄今为止她创下两项奇迹,一是未获大学文凭竟能受邀驻访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坊;二是未进文学院竟能担当各类文学奖的决审人,堪誉为当代才女。

她在散文、小说、杂文、评论等方面,皆有所涉猎,创作出不少优秀的文学作品。此外,她还身兼编辑,并与台湾文化界的关系异常紧密,在文坛上有很高的成就,也为台湾文化事业的发展贡献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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