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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1/2016
陈俊贤 ‧ 午夜的森巴
作者: kychia

墙上的钟正指着午夜3时。

我坐得屁股酸痛,两腿发麻,而且很想哭。眼前这颗脑袋已经被我打开超过6小时,脑部撑开器把两额叶硬生生的掰开,从显微镜看下去,就像两瓣鲜红的玫瑰璀璨地盛开。

6个小时的折腾,外加午夜的空虚寂寞和冷,我身旁这位原本活泼可爱的跟刀小护士早已换了一副苦哈哈的表情,眉宇间飘着丝丝的怨恨,口罩掩盖住了她的咬牙切齿,酸巴巴地说:“加油哦!陈医师,早点开完早点回去休息。”言下之意就是:你最好给我早点结束,你不想睡,老娘可是要睡的!

如果问什么叫着绝望,我现在就是,我尽可能克制自己拿头去撞墙的冲动。监示器上的嘟嘟声毫无意义地叫着,滑落的点滴带着时间不断流逝,麻醉医师以及好几位护士眼神涣散地瞪着我,手术探照灯底下,就像看着一个赤裸裸的小丑在演独角戏。

不知道谁放了一个屁,充满怨念的气味,开始无止境地在手术室内蔓延,时间又过了一小时,我仍旧鬼打墙似的在这颗血淋淋的脑袋内拨弄,始终找不到这个小恶魔。

这是一个倒霉的病人,前两个月我才替他切除了右脑像橘子般大的脑膜瘤,这个晚上他又被抬进了急诊室,诊断是左脑动脉瘤破裂出血,如果人生就是大乐透,他已经中了两亿。

我得赶紧把这颗动脉瘤夹起来免得它再破,每一次的再出血,病人就会往鬼门关跨一步。可是夹动脉瘤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得小心地把脑叶分开,沿着怒涨的血管由浅至深慢慢探入,直达生命的最深处,它通常会躲在脑干附近,模样像极一粒调皮的小葡萄,非常讨喜,但是如果手术当下破了,你会毫不犹豫骂出有生以来最难听的那句脏话。

此时此刻,我游走在亚马逊丛林里,依附在脑皮质上的血管盘根错节,血液伴随着脑脊髓液不断在脑池中渗出,内颈动脉、前大脑动脉、中大脑动脉和视神经就像腐烂的枯枝浸泡在这潭沼泽里,我心浮气躁又得步步为营,身边还有几位护士正虎视眈眈,前路茫茫,柳暗花不明,坦白说,我已经迷路。

“找到了吗?”麻醉医师问。我心想:“找到才有鬼。”

我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地寻找,用一根细细小小的棒子,拨开缠绕在血管上的蜘蛛膜,血管没破是老天的恩赐,好不容易又前进了3毫米,这一回我看到了动眼神经,细得像根发丝,万一弄断了,他左眼睑就再也睁不开,一辈子就像海盗船长般带着眼罩度日,我偏离一点角度,往另一个方向前进,一坨血块像湿答答的海藻出现在眼前,用抽吸管唰一声把它吸掉,“哗!”我差点叫出声来,一口气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小葡萄原来正在午夜的灯火阑珊处。

电影进入高潮,昏睡的人都醒了,我还隐约听到外头公鸡的雄雄啼叫。这粒动脉瘤大小不到0.5公分,显微镜底下却大得吓人,它不只是一粒红葡萄,还是一粒熟透的红葡萄,娇艳欲滴,薄薄的血管壁下,血流在里面波淘汹涌地翻滚,感觉快要破了。佯装得一脸无辜的大坏蛋就在眼前,我摒住气,像汤姆克鲁斯一样,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我选了一根合适的夹子,把它固定在一个钳子的尖端,然后命令把音乐关掉,连吞口水也被禁止,免得亵渎了此时此刻的庄严。麻醉医师把病人的血压降到最低,难以言喻的低气压仿佛把空气抽离,真空底下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感受到自己铿锵的心跳,我专注着这一粒缓缓转动的肉丸子,夹子必须很精准地夹住它的根部,不容一丁点的差池。

和死神跳了一支舞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就像有人启动了扩音大喇叭,从天而降飙来一句难听的咒骂,虽然是英语发音,却不带丝毫的浪漫或优雅,我相信这句脏话不是出自于我的嘴巴,也许来自麻醉医师,也许来自我身边这位漂亮的小护士,因为,一来我骂脏话都习惯用广东话,二来我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动脉瘤在我的夹子碰触它的根部时破了,血流像溃堤的洪水蜂涌而出,显微镜所见只有一片通红,一股寒意从我脚跟窜到后脑勺,我愣了大约3秒钟,这3秒就像一年这么长,当我惊醒过来,我知道我得赶快做些什么,要不然病人一定会死在我眼前。

好在汤姆克鲁斯没有弃我而去,我慢慢回收流失的勇气去收拾这个残局。

“快!把抽吸管换成大号的。”血泊已经泛滥溢过伤口流得满地都是,必须把血吸去,我必须再次看到长出动脉瘤的那根大血管。抽吸管在我手中震动着,温热的血流不断流过我的掌心,象征着病人的生命正飞快地流逝。

“500cc!”蹲在抽吸桶边的护士大声报告,30秒不到就已经流掉500cc的血,麻醉医师大声呼叫赶紧从血库再搬些血过来,时间撑不了多久,再不把血止住,等血库的血来到,病人的早就流干。我伸进去一块棉垫把出血处压住,朦胧中我看到了那根大血管,我接过护士递过来的特殊夹子,暂时把大血管夹住。

“开始计时。”灌流至脑部的血流已经被阻断,我只有5分钟、最多10分钟把动脉瘤夹住,然后把大血管上的夹子放开,要不然病人左边大脑将永久性中风。我再次看到那颗动脉瘤,以及底下的破洞,这粒可恶的葡萄正对我裂嘴大笑。我没有时间再骂脏话,严格来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显微镜,护士在我手上放下钳子,我看准了那个破洞,摒住气息,轻轻地把夹子靠过去,狠狠地把它夹住。

一阵欢呼响彻整间手术室,我瘫坐在椅子上,不到5分钟的时间,全身的力气仿佛已经被抽干,麻醉医师在我肩膀拍了一下,感觉我的双手仍在发抖,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我的错觉,如今身旁这位小护士的眼睛水汪汪地突然变得漂亮。

像丰收季庆典的鸣锣,收音机的音乐再次响起,声声传来草蜢的《忘情森巴舞》,每个人随了音乐的节奏身体不断地摆动,兴奋溢于言表。我闭起双眼,抚摸着汗涔涔的双手,享受着这一刻属于我的宁静,让心跳慢慢地缓和。我不知道刚刚离死神有多近,但确定的是我贴身地和他跳了一支舞,当曲终人散,他优雅地转身,感谢他的慈悲,离开时并没有带走我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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