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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2/2017
郭强生 ‧ 老日子(上)
作者: kychia

依然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夏日的夜里与父亲躺在草席上,听他即兴自编的睡前故事,小金鱼为了找妈妈,这次又不知迷途到了哪里。说着说着,他照例自己先进入梦乡了,剩下我独醒着。

也许5岁?6岁?还没上小学的那个孩童,未来人生的一切种种,此时都还没有任何迹象。

在窗口渗入的靛静夜光中,听见父亲的鼾声,还有自己微弱的心跳,他知道,一家人都在这个屋里,此刻此地,这里就是他所有的世界。

楼下的时钟滴答滴答,远处巷口有某只野猫正翻墙而过。晚餐有面条。

明天醒来会穿上幼稚园的围兜兜制服,小朋友们会一起吃点心。然后是无聊的下午,午睡。又是晚餐。之后再回到现在躺的这个地方。

印象中,那是我对于自己的存在,第一次有了模糊的轮廓。

隐约还有感觉到,时光。每一个昨天今天与明天,都会结束在像这样的一个晚上。每一个晚上,等待睡梦来把我接走。

这就是当时那个孩子所知道的,关于生命的一切。

但是那个晚上,我迟迟没有睡意。

瞪着眼睛,望向天花板,还有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蚊帐,在四周越来越阒静的黑暗中,那个年纪仅有的一点思绪与联想力,悄悄如细胞繁殖,试着开始思考,或许以为,这样就可以看见一觉之后,明天的自己。

我。

我在这里,醒着。

我之所以存在,因为我有父母。

父母告诉我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父母为我准备好衣服与食物,生病的话他们还会带我去看医生,喂我吃药。只要我听话,他们会帮我买玩具,还会开心地给我夸奖。

我还不会赚钱,还没法骑家里那辆脚踏车。我也不会过马路,不知道父母上班的地方要怎么去。我不像哥哥已经是大孩子,一去学校就是一整天。

我还很小,我其实什么都不会————然后无预警地,在接下来的那一秒,一个念头石破天惊地击破了原本专属孩子们的安全城堡。我被那个念头吓到手脚瞬间发麻,无措惊吓到想哭,却又无法叫醒就躺在身边的父亲。

我怎能把父亲摇醒,然后问他:你跟妈妈会不会死?

死,意谓着尽头,一切都将在瞬间消失。

永远忘不了,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为何的那个寂沉深夜。思绪紊乱如闪电,每一道都在那孩子幼小无知的心头挥刀,刷刷刷刷。害怕得不敢闭上眼睛,以为这个不祥的意念随时都将成真。

如果父母死掉,我就将是一个不知明天会如何的小孩。就只剩我一个,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小孩。我会生病会哭会肚子饿,但是永远不会有他们来到我的身边,把那些让人害怕的东西赶走。

当时的认知应该是,我的存在,与我的父母是不能切割的,我无法想像没有了父母的我,那会是什么。

就这样,那个原本安然静好的夏夜,成为了人生第一个无法触底的黑洞。存在与死亡携着手,偷偷摸摸来到床边,如同两个赶不走的恶童,整晚对我恐吓奚落嘲笑。就这样,父母死亡的这个念头,在那童稚的心中留下了人生第一道永远无法驱散的阴影。

彼时,那个尚无法独立存活的孩子曾以为,他的惊恐惶然全是因为自己的年幼。

要等到经历了母亲的过世后他才明白,其实,无论父母什么时候离开,做子女的都不会知道,明天的自己,该以怎样的存在,如何继续。

不久前把厨房的流理台换新时,发现了一只我不知竟然还存在的盘子,藏身于一堆锅碗瓢盆中。

椭圆长形的瓷盘,有三十多公分,最适合拿来盛一尾红烧鱼,或是摆放腌牛肉香肠火腿之类的冷盘。盘子的两头画着杏黄色的花朵与绿叶,我端详了半天,发现从幼稚园到已老花眼的现在,我仍然无法分辨那上面画的图案,究竟是百合还是金针。

但是我对它印象深刻。通常,需要动用到这只大盘的日子,一定是家中有客人来,或是过年过节加菜。原本应该是一整套的餐具,因为还记得幼时曾用过有着同样花饰的汤匙,约莫是,都已同其他那些碗啊瓢啊全一件件摔坏了,扔了。但是多么奇怪,这只四十多年前的旧物,竟还毫发无损地在我们的家中。

最后一次看见它,应该是15年前。

那是母亲在世的最后一个跨年夜,傍晚从花莲赶回台北,我匆匆去超市买了条黄鱼。母亲那时已被化疗折磨得食不下咽,但是却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却仍坚定相信,母亲最后一定会好起来。马上就是2002年了,我们一家3个还是应该一起吃顿应景的晚餐。我一面为黄鱼化霜,一面找出了那只在我们家代表了节庆的大瓷盘。我几乎认为,一道红烧黄鱼用这只盘子装着端上桌,一切都会顺利地延续下去。

已经忘了,后来那晚父亲为了什么事与母亲闹脾气,始终不肯上桌吃饭。母亲吃不下,我也没胃口,剩下大半条没动过的鱼被我全装进了厨余桶。我默默洗着碗盘,隐约感觉到,有些什么我一直倚赖不放手的东西,同时正在流逝中…………后来那些年,父子2人都成了固定的外食族。我接任了系主任兼所长的工作,一周得在花莲5天,只有周末才能回到台北。父子短暂周末相聚,也都是在外面餐馆打发。我再没有正式动过锅铲下厨。顶多烧开水煮把面,或把打包回来的外食放进电锅加热。家中厨房开始成为无声的记忆,总是那么干干净净。

没有母亲的第一个大年初一,中午我和父亲来到当时仍叫希尔顿饭店的中餐厅用餐。

父亲说,你在纽约念书那些年,家里就剩两老,已经不准备什么年菜了。好在台北有许多馆子连除夕都开张,我跟你妈大年初一来希尔顿吃中饭,就算是过年了…………当下眼前出现了我的父母独坐在餐厅里的景象,内心酸楚异常。为什么之前都没想过,父母在这样的日子里会是怎样的心情?

是无奈?故作坚强?还是吃惊?怎么一转眼,自己已成了餐厅其他客人眼中的孤单老人?会后悔当初没把子女留在身边吗?

只剩它一个了。

15年后再度捧起那只大瓷盘,宛若与家中某个失散多年的一员又意外重逢。如果盘儿有灵,它又作何感想呢?

是感叹原本与它成套的家族碗盘,如今都已不再?还是欣慰自己仍在这里?在当年也许曾摔碎了它兄弟的那个小娃儿、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我的手中?

如今,我看到换成我取代了母亲,与父亲坐在餐厅里的那个画面。只有父子2人对坐,也还是凄凉。

仿佛终于理解了,当年还不认为自己年老的父亲,为何不再想守着这个残局。大过年的,应该是跟另一个女人坐在这儿吧?或至少也是跟儿子媳妇孙子一家。怎么会是跟一个不结婚的儿子在这里无言相对呢?

初次离家求学的少年,10年后返家,一开始还以为自己仍是家里的那个小儿子,时间一到就会听到有人喊他:“吃饭了!”“起床了!”…………结果,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的剧变,还不知如何调适,一回神,他已成了一个步入半百的老单身。

郭强生 ‧ 老日子(上)

郭强生 ‧ 老日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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