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Newsletter 活动
09/11/2017
卓振辉·迷路
作者: niki

电台里尽是陌生主持人的声音。好几辆摩哆呼啸而过,消失在密密麻麻的车龙里。仿佛有人把一手星星洒向天空,星光零零散散。

副座上,她面向窗外,侧脸反射着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红蓝黄橙,像深黑水塘上跳动的一撮撮小火。“后来你怎么了?小学毕业后,我们都联系不上你。你像是人间蒸发了。直到去年,你才重新出现。听H说,是你主动联系她的。”

把空调调小,我看了一眼照后镜,搜寻着合适的句子,“那天下班回家路上,忽然发现自己极度渴望和小学同学取得联系。回家后翻箱倒柜,找出小学的同学联络簿,找到了H的电话号码,试着拨通。没想到10年过去,H从未更换过电话号码。那一晚我们在电话上聊了许多过去。后来她把我加入小学同学的脸书群组里。多亏她10年不换的电话号码,我才和小学同学们重新取得了联系。”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10年不见,和她聊天似乎毫不困难。灯火阑珊,她伸手指向转角处,她家耸立的厚重大门。拨弄裙摆,她开门下车,回头朝我笑了笑,满怀期待约好下一次见面。一口答应,我退档,倒车,再次把车驶向窜流不息的大路。

10年不见,一路上我们却在聊迷路,聊得如此契合,仿佛迷路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话题。“去年公司招来几位外地实习生,让我带他们在自己家乡浏览观光。”我说,“我的计划是带他们到一家着名餐馆,谁料开车在市区里来回兜转了接近一个小时,依然遍寻不着。晕头转向,饥肠辘辘,我只好放弃寻觅,随便找个餐馆了事。后来经过探问,原来我在一处十字路口该转左的没转,转了右,於是骨牌效应一路错误到了好几十公里开外的陌生地方去。我知道了真是懊恼不已。”咯咯咯,她笑了起来。“其实从前的我也是个路痴。后来到台湾念书,得常常在外走动照料日常生活,於是开始也学会认路,就这样把自己认路的能力慢慢给提升了。”

有趣的是,关於迷路,我们都有极为类似的经验。“小时候,我一上车就会倒头呼呼大睡,到达目的地后家人便会把我叫醒。我一脸惺忪看着周围,脑海里只有起点和目的地的画面,中间路程的记忆比新鲜上漆的墙面还要空白。”仿佛找到知音似的,我赶紧点头附和————因为我也是一旦上车,车子东歪西拐曲曲折折驶向何处,完全不会留下任何记忆,仿佛脚印被海浪冲刷得干乾净净的沙滩。好比我拿着一枝铅笔,企图把散落在一个有着四维,或什至五维空间的点给连接,注定似的,箭头永远只会偏离走向空白之处。听见别人说起某某地方,我会说是啊,我知道这个地方,那里可热闹呢。若要我说怎么去,我就只能哑口无言了。

并且,往往别人想要向我们描述路线的时候,我们脸上看似听懂明白,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大概是因为别人那么努力描述和讲解,自己始终听不明白,觉得未免辜负对方一番苦心,也让自己显得迟钝,所以只好假装自己懂了。他们在纸上画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嘴上口沫横飞,到最后我们连一开始该怎么走也概念模糊。总结一番,还是卫星导航最靠谱,最能依赖了。

“大体上,要我彻彻底底把路线摸熟,也只有自己开着车给来回走几遍,才能记得。”我说,“虽然说记忆是大脑的事,很多时候我对在路上该转左转右的判断,是来自皮肤的信号,是身体驱动身体的机制————大概只能归类为某种高级反射弧了。不亲自走一趟,就不会记得了,那是最为无可辩驳的定律。”

迷路变成让心灵安歇

夜凉如水,她笑声嘹亮如铃铛。把门关上前,她问我是否会记得来时的路。我指了指手机的卫星导航,两个人相视而笑。10年不见,她笑容依然摄动心魄。回想着她背影消失在逐渐关上的大门后──这画面里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我却把握不了。

“不过,有时候有些迷路是故意设定的,”旅途将尽的时候我说,“下班后,人人都归心似箭,急着往家里去。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却把车掉头,毫不迟疑地朝陌生道路驶去。给自己迷路的勇气,发现更多崭新的道路——是类似这样的心声。迷路会让人焦头烂额,不过一番摸索折腾后,看见熟悉的风景,不安会被一扫而光,仿佛囚犯得到新生一般。那是一种光亮明媚的感觉,所有人都在耀眼眩目的现场为你祝贺。把心的纠结,黑暗的什么,也都被一缕缕阳光给冲洗洗涤了。”

开启指示灯,慢慢靠右,我把车在路旁停下。

“总是有人问我,你怎么总是那么晚睡?三更半夜的,你都在干什么?一开始我回答不了,后来我回答说我都在思考。思考什么?一开始我也回答不了,后来我发现我只能如此回答:让自己迷路。

让自己在云雾里时空里迷路,以身份不明的外来者在异域国度里迷路,让心灵碰触不一样的什么,从而激荡出许多斑斓的颜色。有太多人都在正确的道路上,或说,认为是正确的道路上。我也有自己的路,只是怀疑这条路是否如此正确无疑,如此笔直坦荡,所以经常走失,经常偏离轨道。这种偏离让我损失了许多,到最後我没什么可以再损失的了,於是迷路反而变成了一项让心灵安歇,找到如遇见老朋友般亲密熟悉感的行动————就是这么奇异的感觉。”

我看向副座,回想着她曾坐在那里,笑声盈盈侧头看我。那一瞬,有什么轰然倒下,胸口软绵绵的陷入无限空虚,像毫无预警的海啸充斥着城市每一个角落。慌乱中,我把引擎关掉,开门离开,走进月亮高挂空气有些寒冷,蝉鸣如坏掉的电子仪器四下里错乱响动的夜色里,像浑浊街灯下的一道幽魂,沿着大路彳亍起来。

分享到:
热门话题:
更多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