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注定是个悲伤的时节。”伊莎说。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真应验了她的话。我的朋友P去世了，紧随着的是纪梵希、霍金和诗人洛夫，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或不关心的人。此外，我们的房子灰尘越积越厚，并开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菌味。那是夏天才会有的气味。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被《巴黎评论》的一幅画吸引。那是霍金坐着他那神奇的轮椅飞向月球的画面。月明风清，树枝摇曳着，霍金歪着脑袋的影子映现在奶白色的月亮上。他飞翔的姿势很优雅，脸朝着我们，仿佛是在看地球最后一眼。

我在想，当霍金从月球望向地球这一端时，看到的会是哪一座城市。那一定是地球上最耀眼的城市。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中，盖尔和亚得利亚娜在塞纳河畔散步，两人都认为巴黎是世界上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深信当人类从宇宙的另一端望向地球时，首先看见的会是巴黎城。

从前我是对此深信不疑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独自一人看这部电影，最后总会泪流满面地睡去。那段时光对我而言是一段充满无限意义、未知和神秘的隧道，我踽踽而行，等待终将出现在尽头的那束光芒。

当我醒来时，首先看到的便是床前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地图上的巴黎有一个已经模糊的记号。那是我多年以前留下的记号，承载着我更年轻时的一个重要的梦想————在巴黎生活。

其实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一直要到我去了巴黎（遗憾的是，我没能在那里住上一段足够长的时间），我才能够说我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巴黎是一座足以成全一个年轻的梦想家或艺术家（两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的理想城市。卡尔维诺说过巴黎是一部巨大的百科全书式的参考书，事实确是如此。走在路上，或随便走进一家商店，你就可以学到和面包、奶酪、甜点、腌肉及酒相关的各种词语。这是一段丰富而有趣的冒险，让单纯又充满好奇心的闲逛者见识到人类伟大、美好的发明。

不仅如此，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人们还大胆地谈论或表现自己的梦想。书店里埋头阅读的人，咖啡馆里孜孜不倦地创作或高谈阔论的人，蒙马特高地或地铁站里的卖艺人，所有这些都散发着自由、迷人而朝气蓬勃的气息。

这也是一种年轻、自信的美好感觉，对一个想要成为作家的文艺爱好者而言尤其重要。这座城市里有的是伟大或有趣的前人留下的各种宝贵的经验和艺术品，每一块砖石、路灯、河水、公园里的树、上好的咖啡馆或酒馆，都被生动地写进小说里或是被诗人吟咏。

我一度迷恋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所讲述的那个黄金时代的故事。和盖尔不一样，我并没有和那个时代的人相遇，而觉得只是遥遥观望就已经很好。我很年轻，试图在人群中找到描述美好事物的最佳方法。我相信只要感情足够真挚和深沉，我所讲述的一定也能打动人心。如今，尽管时移事往，我还是这么觉得。

悲哀的是，霍金说我们必须离开地球，去另一座星球开辟新生活。去月球或火星吧，霍金说。地球对人类来说是越来越小了。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另一座星球建立另一座巴黎？或者说复制一座城市？

想想看那些被命名为“小巴黎”的城市吧。

老埃德给我发了一堆照片，那是摄影师弗朗索瓦拍摄的天都城。天都城在杭州郊区，是一座新兴城市，参照了巴黎的样式，城中也有“埃菲尔铁塔”、“凡尔赛宫”、“蒙娜丽莎的微笑”、罗丹的“思想者”，以及喷泉、商店和路灯。那些东西简直和巴黎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比较新，也小得多（“埃菲尔铁塔”只有巴黎铁塔三的分之一高）。

尽管天都城是名副其实的“小巴黎”，弗朗索瓦还是很快发现那里的人过得和巴黎人完全不一样。是啊，这只是个平常的中国小镇而已，又怎会和巴黎一样呢？

就在几分钟以前，脸书上传来迈克尔要搬到巴黎的消息。迈克尔是我在莎士比亚书店认识的美国小伙子。我记得那时候他每天都在读《等待戈多》。他从洛杉矶去巴黎，是为了实现他的电影梦。当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个好消息时，所有人都为他欢呼雀跃。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不安或质疑，因为大家都相信那座城市将会善待迈克尔，就像多年以前她善待那些黄金时代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