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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4/2018
詹素馨·拉子与狗的一些杂记
作者: niki

清晨五点,伊斯兰教士念起了“宵”的礼功祷文。我刚好醒着,听见了这一长串在大学熬夜时期特别熟悉的声音。当时我在前院抽烟,四下无人,只有隔壁养的一只大黄狗透过邻居特意装高的铁花细缝看我。那晚,天上挂着一轮弯月,看来就像是阿拉派来的使者,带着祂隐晦的旨意在这一个复杂的夜晚遇上我。我回望过去,微微透射的月光竟有几朵静止的云朵遮蔽其上。

前阵子经历感情剧变,有位穆斯林朋友Z告诉我关于“叠影”的分析。她说,“叠影”如果出现在一段感情里,其中一方将会被侵蚀至尸骨无存,像身中剧毒一样,轮廓慢慢被黑色毒素侵占,然后全身坏死,其中当然包括对生命的探视和对周遭所有刺激性诱惑无感。Z说我原来是一轮高挂天上的明月,我有理想和天赋;但由于后来被大团乌云附体,任由她方吸取了我半生养分肥沃自己,导致那时坐在Z眼前的我,惨淡得像瘦骨嶙峋的枯枝,连最幼细的弯月都不如。

而那晚我看见静如止水的云朵,出现在黑得像地狱的天上,伴随本是祝福大地的祷文,怎么看都让我觉得是大凶之兆。我生活在马来西亚,一个实践着矛盾范条的伊斯兰国家,一方要求民主,私下却特别专制。我插着腰瞪大眼睛望着那轮弯月,新月在早期的游牧民族世界里有着美好的比喻。她散发银白而纯净的光芒,勾勒皓月当空之下万物苏醒的景象。而怎么,在摩登的新科技时代,她的明亮就突变成紫外线这般的毒物,拼命辐射各样人种的存在,将他们拴掐在万劫不复的囚架上,恨不得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醒来。

说到这里,我暂且放下对国家或国教或星星月亮太阳做出的任何评论,姑且回到自身的身份认同经历上谈谈好了。我在一个月前出柜,从此官方化一直以来对外界所操演的形象————以一位女同志身份活着。以前,出柜对我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想像,就好比把我丢进亚马逊河域这般凶相丛生的地段游泳一样艰钜。那是因为我清晰知道,在我身处的环境底下,“女同志”一词,无论在社会这般大或家庭这般小的单位里,都是一个过街老鼠的禁语。她始终好难被清真化与正常化,而等着她们的后设命运将是,被千万只社会上正气凛然的大鳄慢慢掷石死去。

记得那时我在脸书透露出柜之事,其中一位男同志友人L发给我一封私信。他想知道我为何突然变得勇敢,向世界挥起了藏在柜后多年的彩虹大旗。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我被劈腿后觉得圈子瞬间崩塌,内心逐渐被种种负面情绪掌控。我仿佛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被背叛至疯癫的精神分裂者。而我其实庆幸生命在此刻发生如斯可怕的变化,出柜的勇气正是内心那位“他者”赐予我的。“他者”带我拨开“叠影”,让我正视暗隐在内心深处那份本想让它永不见天日的秘密。

我为什么还要继续隐藏?

我知道L曾特意向妈妈挑起同志议题试水温,但妈妈略显极端的反应让他从此裹足不前,后来也就不敢坦白了。我告诉他说,你若还有信仰,请相信诸神必会在适当的时间点上造就际遇,让你和家人共同面对真相而彼此不受伤害。坦白与接受自古都是双向道。我向家人出柜的事也是始料未及的。之前无法坦白,是因为父母逐渐老去,你终会于心不忍,然后就会事先起好各种戏剧化情节的草稿;尔后又会觉得要两老在花甲之年因为“任性”的自己而被迫在人生中多修一堂关于“同志”的课,会不会有点过于残忍。

这类空想,往往都是一圈圈套在同志头上的紧箍咒。

我出柜的方式,当然也完全颠覆之前在心中上演过千百遍的彩排:没有平静的对话,只有豁出去后大吼的嘶叫。因为那时,命运残酷地让早已疲惫不堪的我来承受爱与友情间双重背叛之痛,这一重击间接唤醒寄居在我内心深处那一个有自虐倾向且极度冷傲的自己;而我在出柜当下也正处于悲恸到近乎无法重生的氛围之内,因而觉得家庭革命若果要闹,我可以直接死去。反正秘密已经破局,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乐悲,应该都与我无关了。

后来一切稍作平息,我仔细回想出柜的整个过程:像这类措手不及的爆发,相较于平铺直叙的坦白,对家人造成的伤害会不会更大?我之前在文中提及出柜的际遇,前提是家人会与你共同面对而双方都不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我相信依我个人案例来看,家人当时的情绪肯定是悲伤的,但伤痛的点,经已不再单纯反映在“我是女同志”的理由上;而他们重视的将会是那位被人世间的情感折磨得如此病态的女儿。我认为,家人后来希望处理的,将是他们患上心理病的亲人,而不是在大众眼里,那位爱上同性而被冠上变态之名的同志。

正因如此,我在家里得到了“宽赦”,但在大环境底下又能否不再被分编到“哈拉姆”的组群?

马来西亚长年炙热,活在这里的国民生活单调,偶尔脑髓如焚。这样的两面,仿若国教后来自立的新月国,自以为国人能够活得自在,但真相又非如此。我以为,各样人种都应当在天底下活成一片光亮,但由于国情与种种法规的覆盖,形成严重的“叠影”效应。同性恋在国内穆斯林了解《可兰经》章节后作出的结论是:同志就是一群违反自然的怪胚,他们正是“鲁特的族人”。而“鲁特的族人”是必须被制止的,因为他们终将威胁真主之宝座,带领人类走向灭亡。所以,如果遇见他们,务必将“在上”与“在下”形成性交程式的两方杀死,新月的光才能再次滋养万物。

这让我记起,某日我驾车经过马大校园,看见文学院前挂着一个大幅条,上边除了印上几位伊斯兰传教士的脸庞,还清晰列着“拯救LGBTQ”的马来语标题。我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顺势作出了对上天膜拜的手势,心想:人生路短,道德教育课果真上不完。而这类自大狂妄的道德课,谁想上?真正了解“哈拉姆”的穆斯林又有多少?而“哈拉姆”的定义,从先知到多世哈里发再到跟随者立编的《先知圣训》,中途又会否加插个体看法的诠释与篡改?刺眼标题闪过的当下,我脑中顿然浮现这堂讲座的虚拟场面:每位出席者手上都将握着一支新月形的萤光棒,间中会因主讲人辱骂同性恋的一席话而感到忿激,亢奋的血液飞快地涌入手部神经,新月被快速挥舞着,形成一片光海。

这一闪光,对我这位“女同志”而言,确实是大凶之兆。

想到这里,我仍旧站在前院抽烟。弯月已被墨化得黯淡,隔壁的大黄狗终于按捺不住无光的夜晚,竭尽所能地吹着长而有劲的狗螺。我手上的烟还亮着一点微弱的红光,这一次轮到我透过邻居特意装高的铁花细缝看它。人人都说狗吹狗螺,是因为感应到灵界的众生。而那一晚,我似乎能够明白大黄狗奋力的抗战。它何尝不是与我一样,被归纳在“哈拉姆”的组群内而感到愤慨。那一夜,我们都沉浸在内心的静默当中,被拉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寂寞。或许我们都在盼望哪一天满月的重现,而那时,乌云就不必再来登门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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