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第一盏灯笼，是玻璃纸灯笼。盘坐在板屋窄小的客厅里，乖乖看爸爸变戏法。一会儿钳子铁线，一会儿浆糊剪刀，爸爸以胶带围接四个简单的铁线圆，再细心糊上玻璃彩纸。记不得自己有否当起小助理跟着裁裁剪剪，只认得那是个挥汗如雨的晌午。午饭后，艳阳总爱透过锈色的锌板屋顶蒸腾撒野，催人倒卧成一屋子困乏。迷濛中，见爸爸以毛笔沾色，在平整的玻璃纸面勾绘写意活泼之红花绿叶。我马上解了乏，坐直身子盯着看，看水样色料如何翻飞设局，铺呈缤纷。一直惯看的是爸爸拿铁锤与焊枪的手，它粗黑壮硕地讨着生活，从不停歇。每个黄昏下班后，爸爸总在车厂后方那片小小的四方水泥地上，随意抓一把亮白洗衣粉，便往水龙头笔直流出的自来水底下冲刷出一地乌漆麻黑的花花油水。洗完，转身来抱————被高高举起的我仿佛抓到了天空一朵朵柠檬清香。看爸爸专注勾出片片菊黄花瓣儿，我惊讶着：原来啊，一个修车打铁的粗汉也能提笔杆儿画小花呢！

纸灯笼完成！小人儿笑着提起，凑近的小眼睛在七彩透明世界里闪光，比灯笼里的火还明亮；爸爸也笑着弯下腰，在灯笼另一头眨巴眨巴着七彩大眼睛，比烛光还温暖。灯笼下摆温柔贴上一圈粉红流苏，我噘起小嘴，把穗子们下垂的飘逸一条条轻轻吹上天，灯笼暖暖的把我团团围抱，也宠上了天。

那天夜里，提着灯笼当一只乡野的萤火虫。中秋凉凉的晚风里到处是萤火，你闪来我闪去，好不热闹！哥哥是红公鸡，弟弟是火金鱼，摇摇晃晃招摇过市。才不羡慕呢，我的什么都不是却也什么都是，而且比天上的月亮还圆！这不，前面来了两个手握蜡烛的小男生，笑嘻嘻不怀好意往这里靠。我惊慌尖叫，把灯笼提得老高，小男生也追得老高，作状要烧。我急急跳起身挥转手中灯笼，倒退着厉声大哭，屋里大人在远处喝了一声，两人便一溜烟跑了。杵在原处，劫后余生的小灯笼和我呆呆流了一地泪。还好，珍爱的小灯笼保住了，有惊无险。

第一盏，竟也是最后一盏。

欢喜的爆竹还四下零星蹿响着，爸爸却再也回不了家吃不了元宵的团圆饭。大人们说，爸爸瞧见车厂失窃的车而拼命追赶，在红绿灯前截停车对方，冲下车欲索个明白，对方却不顾一切狂踩油门。那可是好几千的损失赔偿啊，爸爸紧抓车窗就是不放！车子加速，一个急转把人摔跌路面，头被车轮冷血地一碾而过…………妈妈撕心裂肺哭着说爸爸在医院时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来不及交待一切的心恐慌无措，仅能撑住最后一口游丝虚气来僵握。真的醒不来了吗？是，这次变不了戏法，老天没能像保小灯笼那样保住爸爸。第二天，家里开始挂上没有红花绿叶的素白灯笼，如日光灯惨白惨白那种。原本贴在门口的春联脱落在一角，颓丧歪斜地退了红。躺在棺木里那粗黑壮硕的人没了气息，阴沉紫青的脸上爬满纵横长短的蜈蚣，紧闭双眼不再有灯笼后的温暖。我没害怕，但这样的最后一面冷冽苍黄。小小的我想：死，原来这样…………难过，却哭不出来。

头七那夜爸爸依约而来。车子引擎声如此熟悉，就停在家门口！我欢喜若狂急急追出大门，家里的大黄狗吠得好大声。爸爸下车，手里提着几盏玻璃纸糊的七彩灯笼，弯下腰，微笑着交到我手里，却什么话也没说。灯笼里亮着烛光，烛光照亮了爸爸的脸，那是张俊俏的脸。

醒了，仍旧哭不出。从此，爸爸没再入梦，两张阴阳对照的脸却一直交缠在记忆里。青涩年岁遇上挫折苦痛，我对着天空轻唤爸爸，想得到一点慰借，听听他的意见或训斥…………什么都好，可天空永远沉默无言，只落下雨水于苦涩的睫毛边。妈妈不再提起爸爸，把所有哀伤哭泣冰封锁紧，专心拉拔孩子长大。一直藏在小灯笼里的爸爸孤零零的，搭不上世间的沧海桑田。

今年，妈妈也随爸爸在年关后飘然陨落，不同的是，孩子们早已成家立业。出殡前，兄妹们在棺木旁妈妈的身边，听远道而来的姑姑把记忆盒风尘仆仆缓缓打开。

爸爸是个照顾弟妹的大哥，性情固执刚烈，与成天暴打老婆孩子的老父总对着呛。也许是长子，老父还想老来倚靠，对长子不敢太造次。可，总是吵吵闹闹还像个家吗？于是爸爸结婚不按任何礼俗，不选日子，更无需向长辈敬茶。新娘车拉着铁罐子匡当匡当热闹驶过大街，鞭炮辟里啪啦响彻了小镇的云霄。咖啡店里的老人家竟嘀咕起来：“哎呀，今天是双煞日，怎么有人选今天结婚啊！”老父在旁听见，低声问道：“双煞日结婚会怎样啊？”老人家呷了一口咖啡摇头说：“家中事事不顺遂，夫妻缘份不长久喔！”老父暗暗吓出一身冷汗，却也无可奈何。

姑姑苦笑着说，你们兄妹几个啊，就遗传了爸爸的那份固执。

短短七年的父女缘份，短得没能留下什么，若能留下执拗，负面的性格里也藏几分甜温，是留备寻觅的家族记号。几乎每年中秋，只要看见玻璃纸糊的灯笼，便会想起梦里的爸爸，年年都带着光明来驱赶黑暗，为他无心抛下的幼孤照亮一生。愚钝如我好多年后才明白原来爸爸梦里无语，是因为答案都在手上那几盏灯笼里了。

永远的小灯笼依旧色彩缤纷放着光，粉红流苏的轻柔摇曳从没停摆，烛光似乎还比之前更加宽亮。我已渐渐活活过了爸爸的年岁，却仍旧像个小女儿般用尽全力固执勇敢地留守。是的，即使经常掉泪回望，也要守好那盏珍爱的小灯笼，直到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