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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1/2019
【童年逸话四之一】鹰童 ‧ 梦寄波
作者: kychia

那时,我大约才四五岁吧。姊姊年龄比哥哥大,负责带哥哥到一个叫“薰屎炎”的男人家里,拜他为师。炎师教哥哥一心一意念《三字经》,专门读一本书,所谓“教之道,贵以专”。姊姊没有拜师,只是静坐在旁,听众学童念书,直等到放学。哥哥回家复诵,有记不清的地方,姊姊这个旁听生反倒记得,亏她点醒哥哥。这样,姊姊虽不识字,这《三字经》倒也背诵如流。炎师知道了,也很高兴,问姊姊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塾师是从不解说文义的)。姊姊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开头几句,她就不明白了。炎师破例给姊姊解释:人性本善好比竹管本来是干净的,若用竹管来吸烟,就会在管内渍上一层一层的“薰屎”(烟精)。这“薰屎”有陈年累积的,有新近才渍上去的,正如人有从胎里带来的前生宿习,再加上此生新染的习气。因为各自习气千差万别,所以有的人是大善,有的人是大恶,有的人由恶而迁善,有的人由善而变恶,种种不一。

姊姊常为哥哥复述炎师这番话,我听惯了,也能鹦鹉学舌。父亲听着好笑,也提出他的解释来。父亲说,哪有人生下来就吸烟的,这就叫“性本善”。待年纪渐长,受人诱劝,吸起烟来,有烟瘾大的,有烟瘾小的,有不习惯烟味,始终拒烟的,这就是“习相远”了。

在乡下,什么烟草啦,巴固菜(paku-pakis,蕨)啦,穑莱(serai,香茅)啦,树薯(木薯)啦,都是日常习见的植物。我们家在树薯地里同时种植了几株茄子。时逢七夕,母亲不忘祭拜织女。听大人说,牛郎和织女每逢七月初七于鹊桥相会,人若躲在茄子架下,可以听见牛郎织女说话(闽语“茄”与“桥”同音,故有此说)。我问姊姊这回事,姊姊说《三字经》中未曾道及,她也不敢问炎师,实在不知是真是假。

树薯地和小河之间有一片菜地,种着番薯叶和大片青葱的芋。雨天,偶尔有芋艿为水冲走,搁浅在河中的小沙沚上,隔了一段时间,径在那里长出一顶擎雨盖来。等到几时河水淹没了汀沚,芋株连梗带根,流往下游,泊在何处,便在该处蕃衍出新的芋丛来。沿着小河走,总能找到芋,有时还可以看见“卜中吉来利”(pucungkeladi,绿蓑鹭)。树薯地则是别一种风景。我一个人进入其中,薯棵包围着我,仿佛进入“八阵图”中似的。我找到一株茄子,便蹲下来偷听织女说话。谁想什么也没听见。怕是我来早了,乌鹊还未把桥搭好吧?我走出“树薯阵”,想在天黑之前看看绿蓑鹭在不在。

未到河边,看见一个白人士兵蹲在村民的菜地里,挖出一块芋头。那种芋头,我不晓得叫什么名字,不过当年村里的土话叫它作“吉来利叨运”(keladi tahun),因为它要种上一年才有收成。芋头熟食,堪能充饥,倘若生吃,必中芋毒。可是那个士兵双手捧着芋头往嘴里送,却又手颤,对不准嘴巴,不时抹到下巴、鼻子和脸颊上。可以想见,他是饥饿到什么程度,而他那张脸过后要遭受怎样的瘙痒,也是可以预见的。

我回去告知父亲。父亲揣着几块用芭蕉叶裹着的“搭拜”(tapai),便随我来看个究竟。

到了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父亲判断那人是一个逃亡的战俘,可能是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害怕有人告密,所以跑了,此去吉凶未卜。那时,二战未结束,我们没有米吃,平常变换着方式吃木薯。或将木薯刨了,蒸作“饭”吃,叫树薯饭;或蒸成树薯粿(切糕粿是用凤梨叶丝,比用刀子方便);或用蒸树薯条同酒饼做成带酸的发酵粿,叫作“搭拜”,这名字在福建人当中,经过闽音化,有时讹作“搭杯”了。有“搭拜”吃算是不错的了,但那个落难的士兵竟连尝一口的福气也没有。可知前人说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句话,并非虚言。

后来,我梦见一位蓄白胡子的绿蓑翁指给我一片芋荷说:“坐上去,可以通向天河。”我依言登上这一叶小舟,泛波而往,直达鹊桥之下,终于让我听到织女说话的声音。至于织女究竟说了什么,可惜我醒来便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记不起来啦。(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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