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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1/2019
邡眉·纪.深渊归来(上)
作者: niki

那天,风里隐约听见歌声,忽儿嘹亮忽儿低沉。我一聚精凝神,就只剩下旷野呼啸不断的风。

拨开眼前拔地疯长的莽草,我脚踩着云,云一沾到体温就融化,裤管湿了,特别冷。回头张望,哪看得见我走过的路。瞬间云起,初次目睹白色的惊人的汪洋。谷风助长,云升得更快,寒气凛冽,我呼吸困难,大口喘气,这回是真的吞云吐雾。

抬头,白日晃晃,山空野旷,不知身在何方?

强风巴不得刮我下山,我牢牢抓住莽草,它们是我的依靠,每一步都很谨慎,沉住气,顺着看似有路的地方攀爬。但,再快,我还是输给云起的速度,白云及膝,看不到路,要是一个踏空,这深渊马上多一副尸骸。据说谷底的骷髅不少。

我奋力攀爬,没时间犹豫。

记不得离开宿所多远,记不得走了多久,原本只是被小窗一片阳光唤醒,窗外漫山透亮,隐约浮光耀金,起伏宕动。那是什么?我醒了。

从没看过那么多的花绽放得如此壮观,我不假思索推门出外。让人瞎眼的日照清清楚楚让我看到,在大风中起舞的麦秆菊,我一口气走进花海。噢,一切都跟夜里不同,四周空旷,好大,视野辽阔。

我深呼吸。空气好冷,好干净。阳光也冷,也干净。簌簌寒风不停晃动我推搡我。

不可思议。我对自己摇摇头,得先安抚胸口那颗狂跳的心,才有勇气面对这方天地。

昨日乘车上山,越行越高,路边的麦秆菊已经很招摇了。天!我喊停。

“路太弯太陡,不能随意停随意下车,太危险,而且,风可以把我们吹走。”

驾车是随行的山区朋友,冷静的回答。看着不像开玩笑。

车身被风吹得晃了几晃,错觉吧。

前方一险巇,路旁石碑凿字,一闪而过,我看见Nabalu(注1)。

绿色植被、浓密竹林,逐渐被我们超越,地表褪色,坎坷了畸零了,露出嶙峋的石峰。虽说山锐则不高,可它却不比平常,一路峰回路转都是伟峰兀立,强势地迎着烈日,折射罕见的光芒,耀眼而冰冷,一种不可亵渎的银光。

远处一座挺拔的山峰,气派不凡,银光更是锋锐,直入眼帘。

我当下心被触动。它既给了我宁定的感觉,又让我不能直视它的跋扈。它像在藐视我们:为了它,走在险如栈道的山路,为了它,豁出生命前仆后继而来。这条山路避过纵深山谷,钻铜墙、劈顽石,不顾一切被开垦出来。它一定很不高兴,它一定很讨厌,人们在它最美的腹地最峻峭的群峰硬生生剖开一条路,它身上一条弯曲丑陋的黑蛇刺青,侮辱了它骇世惊俗的美。那冰冷罕见的光,充斥着它的恨。

山路特别冷清,鲜有车辆往来。除了我们,只有一辆笨重的货车,有时出现在遥远的路面,有时又显得临近,不过咫尺;在山与山之间,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互捉迷藏,一路做伴。直到我们轻车驶入险峰林立中,终于没了它的踪影。然而,我知道它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往前冲,他们也有要追赶的下一站,跟我们一样,都有自己要去的目的地。

日落前,我们终于来到一个路口,终于有路标,蓝底白字,写着:Buntu Tuhan。Buntu Tuhan,这或许不是我认识的文字(注2),这或许是高山原住民的语言。

Buntu,路的尽头,也可译为死胡同。可是,Tuhan,不是神吗?神,根本不屑与凡间世俗的事扯上关系。单凭这一点,我想我的推测不会错。

我们下车,见是一条泥路,路太小,只容得下步行的人。惟有把车停靠在路旁开阔的路肩,背起行李寻觅可夜宿的地方。这里离我们原先预订的住所有一段距离,黑灯瞎火,不设路灯的路都建在峭壁上,仅凭反光片引路是不智的,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赶路。

那个年代,网络不发达。

我们沿着小路走。这里有人住的痕迹。

“里面是个小村落,有我认识的人家。”他说。一贯的平静。这种人踢到金子也不会嚷嚷。

我们走入一处树荫相连的小径,香气飘忽,我嗅得出是果香花香。

树荫挡住天上的月亮,脚下的路极不平坦,大概是树根之类的,走起来磕磕绊绊。唯有亮起手电筒。半晌,头顶上有昆虫振翅的声音,我想探看。“照亮前路就好了。”平静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时大家都累,谁都不再搭话,默默地跟上就是。

我也不让自己被他扫了兴。兀自欢快地想像,白天这里定是个透着绿光的丰盛果园!

走了半小时,才从绿色隧道钻出来。朦胧的月下有片梯田,真好看。

“农家,在这座山后面。”

我们小心翼翼走在梯田之间。

往下,是旱稻,一汪汪水,浅浅的,在夜里竟然星星亮亮,抬头,我们多么接近星空!往上是包菜田,包菜像长在地上的牡丹,绝色的绿,还带点墨,真不赖。

好不容易才走完梯田路,我一心要快速远离肥水气味,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其他人回到平地小路。

前方树间,灯火闪烁。村子里的狗一阵乱吠。有人从竹子围篱里走出来,一个、两个、三个…………电影中,猎人头族也是这样出场的。

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你这样走很危险。”是个女子,声音来自斜坡上方。

我站稳脚。她在高处,太阳在她背后剪了个身影,大概前额系上背箩筐的藤圈,头很大,看起来畸形。而我吃惊的是她说英文。相当标准。

呼一声,奇怪的黑影手中飞来一件东西,云雾应声散开,复又合拢。是根绳索。我摸索着捡起来,怔怔的,这时候出现“人”啊。

早餐没吃,又走失方向,早已目眩耳鸣。

“云海很快就把将这里掩盖,你大可坐着等云升空,视线明朗了才爬上来。可我不会等你。”她率直的说。

很好听的英文。我的确想马上逃离云海,经她一说,又想体会被云埋葬的感觉…………与其让我继续发呆,她选择直接发号施令。

“来,我们各拿绳子的一端,用它扫开云雾,你看清脚下,马上上来。”

这样的决策不给我机会踌躇,对我这种人是好的。现实中有些节骨眼根本不允许拖沓、纠结、反覆思考,也不允准过度思虑。她的洒脱让事情简单了。

我从云海里逃生。

阳光晒在她扁平的五官上,皮肤发红,近乎黝黑,双眼清澈。

她对我裂嘴而笑,牙齿整齐洁白,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她仅仅是个务实但不入世的憨厚少女,她是这片肥沃山区培育出来的活泼灵魂。

“你说英文?”

她点头,把我带到坡上平地。我看见那辆货车。那辆昨日与我们相伴的货车。

这货车原来也是一个家。后座两旁军绿盖布卷起,里面有床铺有衣橱有镜子,还有写字读书的矮桌子,只缺椅子。除了是个家,它也运输包菜。上面挨着衣橱有几箩筐,包菜填得满当当。

货车的左边横栏绑上两根绳,绳的另一端绑在较粗的树枝上,绳上的衣服一字晾晒,在风里,没干透的衣服,正努力地拍打阳光。另一根几乎弯到地上,吃力支撑还滴着水大概刚从溪里洗回来的。说实话,这太阳一点都不热。肯定天黑也晒不干,无疑风才是最大的帮手。

右边一个炉架,烹着一只黑嘟嘟的锅,锅口半掩,呼噜呼噜吐出食物香气和白白的烟,锅下面烧着辟辟啪啪的柴火,被风煽动,火苗窜啊窜,忽高忽低,柴火堆旁焖烧着,要是里头埋几个甘薯烤着…………我舔舔嘴唇,吞吞口水。没有口水,嘴巴早已口干舌燥。

少女递给我一杯水。我一口气喝完,心里对她感激不尽。

她看着我,半低头将就阳光,说:“我去帮忙采包菜,你留在这儿。我妈妈不会说英文,也不会说马来文。她会打手势。还有,你先吃点东西,我和爸爸待会儿带你回去。我们知道你住哪里。”

我这才醒悟:“我的朋友一定四处找我。”

“知道。我会尽快。今天是我们租地最后一天的收成,我们要多采一些。”

目送她跟瘦小而苍老的父亲走远,我开始明白这样的农户活得不容易。既没有地,也没有可安顿的家,养家活口靠的是老天赏脸,必须勤于祷告租来的地最好能养出肥美的菜。她方才带着绳索准备跟云雾争取时间,因为我而耽误了。

我和她的母亲留守货车旁。阳光把我们的影子缩短。

小个子的母亲,头发灰白,自然卷得一塌糊涂,脸上全是太阳晒出来的斑,但她的笑容跟少女一样,我忽然相信,上天会特别恩赐这样的人家,不让他们学会过多无谓的忧愁、无谓的索求。

少女的母亲往我身上指了指。我看见地上烙着自己畸形的身影,身上插满了麦秆菊,一把一把的,牛仔裤袋、衣襟、口袋…………我对自己的失态有点失措,匆忙把不下百支的麦秆菊都取下,珍重地握在手里。

好美的花。永不凋谢的花(注3)。对满怀的麦秆菊,我心里赞叹。

母亲笑了笑,牙垢红红的。伸手接过我的花,把它们细心捆成好大一束。

我以为她接下来交还给我,岂知她指手画脚让我去弄来石头。

我指了指香喷喷的锅子,她会意,给了我舀一大碗肉米粥,还翻开一根焖在火堆里的玉米。这浓浓的粥和半焦的玉米比我平日上馆子上贵宾楼吃的还要香甜。终于,我的心和胃饱足暖和了。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没钱,他们看起来很需要钱。(待续)

注:

1.Nabalu,从西海岸前往神山途中风口极强之处。

神山(中国寡妇山Mt.Kinabalu,高4097米/13436英尺)有很多不同的民间故事述说京那峇鲁山名字的由来。这里的原住民相信神山的名字是从“Aki Nabalu”演变的,意思是“尊敬死亡之地”。他们相信亡者的亡灵逗留在山峰上。

2.卡达山杜顺(沙巴/北婆罗洲原住民),他们的语言与马来语不同语系,字义大相迳庭。

3.麦秆菊(拉丁学名:Helichrysum bracteatum),别名蜡菊、脆菊,多年生草本植物。天生的干燥花,颜色鲜丽,光泽不变,永不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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