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我在巴口旧村。天亮了，村庄从睡梦中苏醒。我兴奋地学鸡啼：“喔喔喔喔，来看山鸡喔！”邻居蓬蓬的母亲养了许多鸡乸（nǎ）。我们方言所谓鸡乸是指未下过蛋的雌鸡。树林里的山鸡有时会飞来找这些年轻的鸡乸交尾。一次，母鸡孵出一窝胖嘟嘟的小鸡，蓬母十分高兴。往常，小鸡群中偶有瘦小未长羽毛的，就得用热热的童便来淋它，它得了暖力，就好长毛了。这一窝小鸡都很健壮的样子，蓬母说改天准能卖个好价钱。蓬母一把一把的米糠将鸡雏喂大，我看着好羡慕。

外婆带表妹来我们家小住，我领着表妹四处翻找可疑的茅草堆，看看有没有哪只母鸡悄悄在那里下了蛋。如果蛋里有小山鸡，那就更好了。

黄狗刚死了一只狗崽，没有心情帮我们找鸡蛋。

它叼了好几片落叶覆盖在狗崽身上，独独露出一只后脚没有遮盖好。我和表妹用衣襟兜着片片落花，撒在那只露出来的狗脚上，将之掩覆妥当。

在表妹面前，我算是小老师了。我教表妹念：“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表妹都记牢了。

我没事就诵《三字经》：“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宋齐继，梁陈承，为南朝，都金陵。”表舅来我们家，见我便说：“你念什么‘亲师友，一尾鱼’呀？”我说是“习礼仪”，不是“一尾鱼”（闽南方言音韵颇为相似之故）。表舅笑说：“‘魏蜀吴，舂破鼎’，你读错了。”我信以为真，便把tseng han teng（争汉鼎）改念成tsengphua tia（舂破鼎，闽语打破锅子的意思）。正巧外婆听见，便说表舅：“naʔboʔanni hiheʔ！”这句话如用汉字表示：“奈欲焉尔喜赫！”不免要古意盎然起来，其实意思不外是：“为什么（非）要这样嬉闹（不可）！”大凡外婆说的话，多少都具有这样的特点。我听外婆这么说，才晓得表舅捉弄人。表舅却只管在那里笑。

清晨，我和表妹看蓬母喂鸡。树林那头远远传来阵阵公山鸡的啼声，这窝已经长大的鸡雏忽然激动起来，纷纷振翼起飞，倏地都往林中飞去，蓬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我和表妹在一旁大呼小叫。母鸡着急得也想尾随飞去，无奈飞不多高，又重新落地。蓬母对母鸡苦笑道：“你也想要‘阉鸡趁凤飞’（闽谚）啊！”可怜蓬母在它们身上费了不少的心思，只落得一场空！

我牵了表妹去告诉外婆：小山鸡一点也不“孝于亲”，竟然狠心抛撇下母鸡，自己飞走了。表舅插嘴说，母鸡已经驯化好几代了，而山鸡本是林中鸟，小山鸡知道回归祖乡，乃是天性使然，没什么好怪的。

后来，表舅偶然在漆树下沾到不知名的粉末，耳朵肿得厚厚的，脸上痒得双眼都快睁不开了。西医给他涂一种白色的药膏，毫无起色。表舅受此折磨，感到活在世上，了无生趣，不再同人开玩笑了。一天，表舅在路上遇见一个老人，老人见表舅一脸涂膏的痛苦模样，问起根由，便教表舅去向中药铺买“五矾（矾）”和“红柴”，以沸水煮过，待温度适中，即用来清洗患处，可以根治。表舅一试便见效，洗了数次，果然彻底痊愈，欢喜得想要立刻向老人致谢，这才想起老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不知姓甚名谁，不知家住何方，只恨自己糊涂，不曾向对方询问清楚。

表舅记挂双亲，思念故国，有意无意，常问父亲“底时转唐山”（闽语何时回中国）。父亲和母亲归志未决。有一次在我们家吃饭时，几杯米酒下肚，表舅忽然唱道：“建立复兴的中国，前进！建立复兴的中国，前进！前进！前进！进！”（按：当年〈义勇军进行曲〉在南洋流行过不同歌词的几种版本）不久，表舅便满怀激情地回唐山去了。这一去，我们就没能再见面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