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婶也是我在巴口的邻居，她丈夫是做烧饼生意的。从她家步行到我家要绕过一洼薸（piao）窟。所谓“薸窟”，就是长满大萍（方言叫薸）的池塘（方言叫水窟）。猪发烧无胃口时，猪农便从池面捞起大串绿薸叶喂猪，猪吃了有助于发汗，便可退烧。清洗猪栏，猪粪随水流入薸窟。薸得着粪肥，长得更饱满更好看了。薸能净化池水，但薸茎的须根有微毒，人若误喝薸水，喉咙就要发痒作痛。然而猪却爱吃这种薸。

萍婶来找大人聊天，我们村童围着她胖胖的身子，或拉她的手，或牵她的衣角，求她讲故事。那时，村里有蟒蛇吞噬家畜，萍婶便给我们讲白蟒精的故事。话说汉高祖刘邦在山上斩杀了一条挡路的白色巨蟒，白蟒为了报复，就投胎到汉朝来，名叫王莽。王莽伪装成大好人，做了两次大司马，毒死少帝（汉孝平帝），并将候补幼帝刘婴隔离，不许人同他说话。刘婴长大后，连马、牛、羊、鸡、犬、豕都叫不出名字，成了傻子。王莽自家做皇帝，号称“新”朝，搅得天下大乱。他只顾自己长生不老，还把头发染得半黑不白的。末了，义军攻入未央宫，有一个商人取了王莽的人头。刘秀收拾乱局，复兴“汉”家，就是汉光武帝。传到汉献帝时，曹操的儿子曹丕篡位，汉朝才灭亡。故事很长，萍婶讲到王莽派一个名叫巨毋霸的巨人率领猛兽去镇压义军时，忽然下起雨来。萍婶说巨人和义军打仗的那个时候也是突然下雨，但那是狂风暴雨，才一下子河水便泛滥了，巨人、虎豹、大笨象和“新”军将士推来挤去，纷纷溺水，尸体塞满河道。刘秀指挥的义军只有上千人，蒙上苍佑助，以少胜多，大败四十万“新”军。我们都听得屏住了气。我虽能背诵“高祖兴，汉业建，至孝平，王莽篡。

光武兴，为东汉，四百年，终于献”，却不晓得背后原来有这么一段离奇的因果故事呢。

故事讲完了，雨也停了。薸窟那边，蛙鸣乱成一片，听起来很滑稽。萍婶笑道：“‘地牛’念起《三字经》来了。万一蟒精听到，要来吃‘地牛’，挡住我回去的路，那就麻烦了！”萍婶马上要回家去，村童依依不舍，一直送她到薸窟那里。我问萍婶“地牛”念的《三字经》是否和我念的相同。萍婶说它们念的不是“人之初”，而是《姑婆经》（方言“姑婆”指蛤蟆）。

一个村童笑道：“姑婆哪里识字呢？”萍婶说：“你们莫要小觑姑婆，古代天书还用蝌蚪文书写哩。普通人看不懂蝌蚪文，这叫作‘天机不可泄露’。”萍婶更嘱咐村童走路要留意地面，千万别任意踩死蛙族才好。

母亲告诉我，萍婶本家在前清算是读书的好人家，这《三字经》她很小的时候已经滚瓜烂熟。辛亥革命虽使她家败落下来，但她因此放了脚，没有缠成小脚，也是一种幸运了。母亲自己则只裹了3天的脚，便遇上革命，庆幸双脚未受其害。萍婶讲的故事，在我童稚的心灵留下深刻的影响。此后，每遇好（hao）事、难缠的“好”人，我都不免忐忑，总要胡思乱想：“莫非这是蛇精变的？”

某日，我望见萍婶往薸窟里面跳，坐在水里好大一会儿，爬上来后即刻匆匆返家。我好生纳闷。过后，萍婶换了干净的绿豆色上衣和黑芝麻色长裤，过来我家相见。我好奇问萍婶刚才是怎么回事。萍婶先是“哎呀”了一声，继而笑说她的秘密不想被我这个眼尖的小孩发现了。萍婶说她也许是多吃了点烧饼，刚才忽然屙肚，来不及上茅厕，便跳进薸窟不动声色地洗涤了。萍婶还说，往后谁要遇着这种狼狈的情形便可以效法了。大伙都呵呵笑起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