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看见村民宰杀一只母鸡，鸡腹中竟有几个大小不等、但都带有红丝的鸡卵。我伤心地告诉萍婶可怜的母鸡被宰前拚（pan）命叫：“死啰！死啰！”

萍婶说她还听见母鸡叫道：“我不要死！求你放我！”经过此事，我发现整个村子就只萍婶能懂鸡的语言，其他人都听不懂。萍婶真是与众不同。

李白有诗云：“辽东惭白豕，楚客羞山鸡。”我见识过山鸡，白豕则未得一见。村里没有红毛猪（进口猪），只有土猪。头脸纯白的猪，我没有见过。早晨，猪农把猪放出栏去自由觅食。中午之前，再给猪吃一顿饱的。猪听到猪农发出“恶…………啊，恶啊恶啊…………”的呼唤之声，自会跑回来就食。有一种猪乸不同于其他母猪，是专门畜养来繁殖小猪的。它不会被屠宰，一生只是吃饱睡饱和生养小猪。等到年老，它俨然为众猪之母，人称“老猪母”。

看母猪生产小猪：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小猪陆续出来了。小猪一只接一只出胎，自会走去寻找母猪的乳头。

12只小猪各去占据一个乳头。咦，母猪胎中还有小猪，你看又出来了第13只小猪！还有第14只、第15只！这末后3只落了队，无乳可吸，因为前头12只小猪已霸占了母猪的六对乳头，3只小猪挤不进去。即使挤进去了，母猪也无多余的乳头可供吮吸。猪农把多余的小猪都送我喂养。3只毛色都以灰色居多，一只白额，一只白臀，一只白腿。我抚摩它们，心花怒放。

每次用牛乳喂饱小猪后，我坐着念《三字经》，小猪乖顺地伏在我大腿上打呼噜。日子若太太平平过下去，我将拥有自己的猪群，我会成为一个牧猪女。我一边幻想，一边念着：“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有时，我从外头回到屋里，不见小猪，我说：“猪囝呢？”小猪就会从灶头或别的角落里钻出来找我。萍婶来我家看见了，禁不住摇头，说这3只小猪无份吃母乳，看来只是借猪胎来得一个猪身罢了，不知前生种了什么因，以致今生得这么一种果。

又说我念的若不是《三字经》而是《金刚经》，那对小猪们来说更有实际的好处。没有办法，谁叫我只会念《三字经》呢？

一天，我给萍婶家送几个大番石榴，到门口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小心！”有点像萍婶的口气。转头瞧，却是一只神气的九官鸟。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会说人话的鸟儿，惊奇得了不得。萍婶却对我说这只九官鸟蠢得很，她婆婆在唐山饲养了一只会念佛的九官鸟，天天念阿弥陀佛，最终站着往生，那才叫了不起呢。我问萍婶那只九官鸟现在何处，萍婶说是生到莲邦去了。我问萍婶：“我们现在不是在联邦吗？”萍婶答道：“不是联合的联，是莲花的莲。”原来呀，我们的心如果是佛当家，我们就生在佛的莲邦；如果是魔当家，我们就生在魔乡。正说着，九官鸟又朝我调皮地叫道：“小心！小心！”我问萍婶九官鸟叫我“小心”，是不是因为有魔要吃小孩。萍婶说魔不公然吃小孩，但会假扮好人，伺机教坏小孩。小孩不知不觉学坏了，便甘愿做魔子魔孙，等于为魔延续香火。九官鸟前生正是一个爱听魔哄、不受佛劝的小孩，这才沦为畜生哩。萍婶说小孩子最忌hongsim（闽语“放心”，心猿意马的意思），心跑出去了，就要把心“搦”（闽语捉执的意思）回来，好比鸡四处乱跑，鸡主人必然要去“搦鸡”。念佛就是把心“搦”回来。

我于是立下好心，要帮忙九官鸟学会念清清净净一句“阿弥陀佛”，好摆脱畜生身。萍婶教我不要性急，要有恒心。萍婶解释，好比母鸡生下蛋来，你立即把蛋敲破，想要鸡囝，却是不能得到的。这蛋得孵一孵，却不能只孵小半会儿，又多会儿不孵。就算中途离开一会儿，仍是一心挂念着鸡蛋，一回来便赶紧继续孵。如此坚持，不觉经过两个或三个7日，自然有鸡囝的动静。念佛要像那母鸡憨憨呆呆，心无旁骛，不让偷鸡蛋的贼有隙可乘。萍婶说，我们只要活一天，便念一天，“循循念落去”（从容平稳地念下去），不问早归晚归，时候到了，自然回归莲乡。若偷懒不念，万一将来像曹操那样投胎做猪，任人宰割，那就惨了。

不到半年，我的《三字经》已诵至“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he）为人”这段，全经将近完毕，却还没有教会九官鸟念佛。由于炮火威胁巴口，我们不得已迁离。我向我的小猪洒泪而别。我与萍婶也如池上浮萍，忽然一阵风雨来了，就此打散，不复相聚。

每当薸在回忆中浮现，我便想起萍婶，想到人生漂泊如浮萍，几人能不错认他乡是故乡。小猪长大后是不是被人宰食了？假使我还是它们的主人，我决不肯让它们命丧屠夫刀下的。至于九官鸟，不知后来有没有学会念佛？它是不是也像萍婶婆婆的九官鸟那般站着往生，做到生死自在、来去自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