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挺烦闷。
在民主社会,我们用选票选出政府。然而,在民主还未成熟的马来西亚,似乎是“我做民,你做主”,很多政策、决定都不如人愿,惹来反弹。不管是前朝或现任政府,总有很多U转,远古的禁忌仍是禁忌。我们仍不能轻易诉说“五一三”,我们仍在“一哩路”途上,我们仍不能高举彩虹旗……啊,掐指一算,传说中的2020宏愿(Wawasan 2020)就剩几个月。
还记得2018年5月9日,马来西亚首尝政党轮替的民主果实,当时热闹欢腾。好不容易解除老树盘根的古老政权,“换”原来是这种感觉。一年快要过去,兴奋不再,你觉得这果实是甜是酸?抑或是,我们高兴得太早,那其实只是民主花苞,离开花结果还有一段距离。
倒不如,继续酸吧。在这沉闷如死水中打转的政治氛围,用一篇诗、一首歌、一幅画、一部片来调剂调剂。
宝宝,或许你不晓得什么是投票
一如我们手拿积木
一人一块
决定支撑一个根据肤色掀开大门
摇摇欲坠的政权
或者构筑一个平等、开放的地基
杜绝歧视的全民社会
这小小的积木
拼凑我们共同的命运
——〈积木〉
马华诗人吕育陶坦言,近年来政治诗创作减少了,一部分原因是生活重心转移到家庭。不过,他不是没在写。像是〈游行〉,写父亲对孩子说,为照顾孩子不能去示威,所以孩子长大后国家若还有什么不公的事,记得推着轮椅带他去示威。还有上届大选写的〈积木〉,写在家陪孩子玩积木,建立法庭、警察局、国会大厦,还有在制度化拨款下的母语学校,希望大选时选出不必用建校要挟选票的政府。这两首诗都收录在他的第三本诗集《寻家》。
吕育陶说:“政治诗也可以换个角度出发,不一定要直接批评,而是以亲子诗的方式呈现。”
其实,他觉得“政治诗”是别人冠在他身上的风格,写诗不过是表达个人的看法、情感和一些不满,下笔时他才没想那么多。
开始有政治诗影子的作品是〈后马来西亚人组曲〉,也是1991年第六届全国大专文学奖首奖作品,以100年后的场景看回当下。吕育陶自认批判不多,反而比较是青年对国家的爱,以及对自己身分的反思。诗的结尾写道:
如果你回来
不妨顺手摘一朵木槿花
我,以及这行星全部不同肤色的居民
都 在 里 头
那年吕育陶22岁,念拉曼学院。“那时很难进大学,我想要进本地大学,没有机会进到,因为有固打制,所以心理很不平衡。也听到很多其他族群分数比我还低,却进到我想进的科系。为什么自己进不到!”
90年代初,上大学的机会非常稀少。“从前我从来不觉得这个国家对我有什么不公平,一直到开始要踏入社会,才发现有些东西会深深影响你,而且不只你,还有你的下一代。”这种切身冲击,造就了“愤青型文青”吕育陶,想着应该做些什么,纵使可能无法改变情况,至少要反映出来。
于是,他写诗。
写诗多年,没在怕。
再来是1998年烈火莫熄,这一马来西亚重大历史事件也是当时很多青年的养分。吕育陶当时特地骑摩哆去安华家凑热闹,现场没有认识的人,他在外头看看就离开了。“那时我觉得,这个国家至少有些东西可以改变。在当时马哈迪时代,可说几乎是极权主义,没有人敢站出来大声批评政府。”
安华事件后他写了〈造谣者〉:
我推门直出
户外
天空依然关闭
我对着乌云叱喝
“是霸权在扩张吗?”
没有人敢回答
吕育陶笑,写政治诗,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在怕。“都有人上街游行了,写那几个字,怕什么呢?”一来是语言,若用英文或马来文创作,可能较容易触怒当权者。二来,诗歌是从文学的角度去构思、比喻,写得太直接就没意思,所以也比较难被捉。
当时另一位马华作家陈蝶在内政部任职书刊检阅员。吕育陶记得,陈蝶告诉他内政部很少检查文艺版,只要没人炒作就没问题。有这一席话,他更放心,写政治诗从来不怕踩线。
他的政治诗题材往往与种族不公、施政不公和独裁相关。他最喜欢的政治诗作品〈只是穿了一双黄袜子〉(2000年):只是穿了一双黄袜子/奖学金悄然掉落另一个不同肤色的杯子里、国民同色的血液总安排在5月13日流出体外/场地换在海对岸赤道上真理被骑劫的岛屿。
这首诗其实在讲1998年5月13日印尼排华事件,读起来好像也在讲马来西亚,又有点碰触台湾大选,影射国民党恐吓选民。“跟这里一样啊,常听到‘不投国阵的话,又要再来513暴动。’”
现在已经是2019年,这样的言论似乎还未绝迹。
诗有张力,让读者各自诠释
问起文学和批判的比例,吕育陶坦言文学居多。
参与“动地吟”演出后他曾思考,有些诗读起来很好,但朗诵起来没有感觉。也许放了太多繁杂的意象,观众抓不到要表达什么。他挣扎过是不是要写得浅白一点,比较容易得到观众的认同,毕竟朗诵时就是要得到现场观众的反应,否则观众一脸茫然也是没意思。
要调整就得把意象放低,文学色彩就不那么浓。想了想,吕育陶觉得不需要改,写诗还是要回到本身,不能为了朗诵时2秒钟的掌声,让很平白的作品印成书,一直摆在那。
可是,写政治诗不是意在政治嘲讽、批判吗?吕育陶看得开,“如果看不出我在骂政府也不重要,重要是他读到他要读的东西。”在他看来,诗有张力,如果读者各自诠释又能自圆其说,也无妨。他不太注重与读者互动,因为太过在意反而会迷失,搞不清写作是为赚“like”(赞)还是为自己的风格。
他检视这些年的创作,有一阵子常写到性器官,其实是文艺式的骂粗口。后来他更加在意同一个课题要用什么方式切入,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写诗必须不停挖掘新意象,要找新的比喻,不能老是用那几招,人家看了也是很厌。
政治诗是提炼过的文字,还有存在的价值
从前,能够刊登作品是难得的机会,所以文字创作者很珍惜文字,对文字非常琢磨。进入网络时代,人人都有发声的机会和途径,可随便按一个键来表达情绪和看法。吕育陶也说,看起来含蓄的政治诗好像已经不行,很多人直接写长篇大论来“骂”。
“当然我觉得政治诗还是有存在的价值,它是提炼过的文字。”他知道必须自我提升,带出新想法,内容和思想得更加深入,观点也很重要,而不只是停留在表层发泄。
再问509政党轮替后,吕育陶有什么创作?他说还在观察,不急着写诗,不过在脸书发表政治批判并没有减少。
最近他应《蕉风》邀稿写了一首和ICERD(《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有关的诗。“509大家都充满希望,以为很多体制都会改,其实后来发现只是一个幻想。回到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