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早就被这张文字崩裂而下压在舞者身上的剧照给震慑了，继而想像舞台上会是一番怎样壮观的景观，结果舞台只是一张白纸，冲击观众思绪的是舞者与投影之间那绵绵不绝的意象。台湾云门舞集第三度莅马演出，继2012和2013年的《流浪者之歌》后，时隔6年带来创团者林怀民收官之作《关于岛屿》，他决定今年底退休，他的作品肯定还会不断被搬上舞台，但这次却是最后一次看他在台上谢幕的机会了。

这个70分钟的作品是林怀民对台湾这个“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最深情的凝视，从过去400年间的初民开垦到今时今日的纷争，作了一个历史审视的印记。舞蹈从开始山明水秀的民间作息，进入对决式的打斗，最后从黑暗中振作，携手面向未知的未来，用直接坦然的手法描绘了这个“盛产台风、地震、谎言、暴力”的岛屿，没有任何伪装。整个演出几乎没有音乐，只有低吟哼唱，一些强调大自然本质的声音，以及断断续续的实验音符。贯穿始终的是蒋勋不急不徐的朗诵，把作家们大量描写岛屿的相关文字念了出来，这些内容还转化为周东彦设计的影像，以印刷体文字的形式投影在舞台布幕和舞者身上，与演出密不可分。

以汉字堆垒的视觉风景

文字，主导了《关于岛屿》的走向，我们今天看到的讯息可都是由无数的文字编写而成，在舞台上，一排排印刷体汉字在跳跃、有时候作45度倾斜而下，有时候被压缩到剩下一跳线，有时候被局部放大，更多时候看见部首与笔画被重组和分拆，字面上的意义已经被无限延伸。当它们像巨石一般从天而降时，配合舞者被叠压的肢体，音响达到震耳欲聋之际，整个画面只剩下黑屏，仿佛在对应现今社媒的攻击力。我从毕业刊到副刊再到场刊，一直延续着编辑的乐趣，对印刷体文字充满迷恋的心态，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子在舞台上演出。当我看见“丽”的繁体字被舞台地平线切割成上“丽”下“鹿”的时候，舞者在“丽”字面前不停地踩在“鹿”字身上，那个画面就相当的形而上了。在初民活动时，背后的诗句渐渐分解，最后剩下几个关键字，都是台湾的标记。在文字交叉互拼的时候，隐约看出“筚路蓝缕”，这个形容楚国先民开疆辟地的句子，在舞者奋力舞动的当下，意义特别明显。还有一幕相当难忘，无数文字被压缩成一条细缝后，突然向外爆发，成了前段平静与后段纷争的分水岭。文字与舞者达到起舞的效果，我想，喜欢文字的人会爱上这个演出。如果连看不懂汉字，听不懂华语的洋人都能够找到欣赏的方式，那我们还有什么隔膜可言？

创造深邃意境与艺术感染力

云门的舞者拥有东西方技术锻炼出来的身段，从行走演变到奔跑、从独舞进入群舞、各种形态在动与静之间互相牵引，爆发的瞬间总会经过沉得住气的静默，这其中的吐纳，足够其他舞者学习一辈子。演出途中有一段响雷般的音响，破碎的文字如雨般坠落，那个氛围全靠舞者精准的掌握。舞台画面或许可以靠加工完成，但是舞台意境就非要由整体的协调完成，我整晚看的就是这个东西。云门的技巧你可以苦学，但云门作品的意境就唯有心领神会了。最后一幕，当全部文字、人群和大海都被带走，仅剩下一位生存者昂首前方，那一刻，纯白的背景在灯光照射下光芒万丈，布幕徐徐降下的当儿有人激动也有人愕然，我自然而然地拍掌，完全感受到纽约时报对云门舞集的评语：一个舞团把一个国家呈现给全世界。

Ilha Formosa，意味着美丽之岛，这是16世纪的葡萄牙水手航向日本，途经台湾看到这座岛屿后的第一个反应。林怀民此番对宝岛的情怀，实际上可以引伸到不同的区域，我想到了马六甲的古堡城门，还有我土生土长的槟榔屿。艺术创作的感情投射是可以互通的，当观众觉得《关于岛屿》有点晦涩时，我脑海出现了林怀民说过的那句话：我想舞蹈不是一个认知的事情，而是一个感受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