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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2019
许怡怡/溺子(下)
作者: 许怡怡

人在母腹中的时候,都是被包围住在水中,实一不愿做个溺子,胎死腹中。出生时,人自羊水破出,学会自己与风低喃,再招摇手脚与水过招。第一次张开肺之后,人获得声音,失去脐带,得到一些便失去一些,没办法逆生长,要重新认识水。太安静了,实一想应该再早一些,恨不得在母腹中就学会游泳,当个顽童,那么后来重新学会与水相处的过程会容易些,逆道会走得偏顺一些。当个逆子,动手动脚,且要有所碰撞,有所掳获,比如,握得住的方向,踩得住的刹车,过得去的坎,停得进的港湾。

练习中好几次的触礁,父亲是岸。岸说,不如算了吧。岸的心被撞击得沙沙响,嫌后浪来得太早太冲动,湿透了滩,想要退浪。但浪没说话,换了档又上路,调整了位置再停泊。实一自问这是忤逆吗?也不尽然,他求的从来不是飞奔的能力,而是四平八稳的驾驭力。想要的是做好一件事的安全感,而不是往外跑,不是越线,是装载得当。不是为了拉风载着谁去飞去炫耀,是为了一起坐到终点。

很快从岸边到了考场,实一在上坡路段滑落。一松开刹车器就熄火的引擎,一起冷掉实一的心。下滑的时候,实一看着天空远去,赶紧又把刹车踩紧,不至于一冲到底,早就没有用。把车停下后,车窗外师傅说下次再考,实一听着一声不响的车,一声不响。坐在场外等父来载他时,实一瞄了瞄自己刚刚开的车,黑色国产车,想起自己为练习开过的车,尽是白的,父一直爱白色的车,仿佛什么也弄不脏那纯粹。实一也不是不爱那白,但有时又觉刺眼,仿佛照出他全部的尘埃。姐姐与那辆LE一样,被水洗过永远的苍白。实一想,平时练习也没遇上多少次死火,懊恼怎么换了辆车就开出灰黑的阴影。

那岸来到跟前,实一感觉暗了下来,知道头上有人。有了遮蔽,天边就更远了。

载我回家。实一脑海蹦出一首歌,想到仍是被载。父在车上都说了什么,穿进耳里全都换成了歌词,不知道原话,只听见翻译声:你平衡压过我的心事。他听见父说,当年他考车考了三次,还是私下练了很多次才敢再去考的。(别说太多,不如什么都别说。)姐姐不一样,姐姐很厉害,自己偷偷开了几次就上手。谁敢说出来呢,有些人天生就会些什么,有些人后天去追却一辈子也追不上了。这些年来谁也没再提那事,车还是天天开,没人在开车时触景伤情,即便有过,多年后也剩麻木,说着退车不难,双手双脚却那么大步流星的跟着生活走,车已经取代了什么而成为亲人。实一想,他们每日每日载着什么来告别什么。他想起人车一体的神话,在座谁也没有与车融为一体,而是被车融入它日常的操作。那个与车太亲密的人,附魂于实一后来每一次的练习中。他并不为了缅怀,不为了恐惧而不擅开车,他只是刚好得到一个借口,他与车辆之间的排斥、抗衡,他只是不信是因为天分的缺席。他只是不喜欢一切太白话,太干净,太没有台阶,太没有辩护。

重来一次。实一心中哼唱着,下次考车最好不好熄火,不要重来一次。虽想笑出声,但无论如何现实不允许,现实中自己是个刚考不过车的人,是个应该要伤心的人,是不久前立志要好好开车的人。人车合一的秘诀是忘记。忘记自己是人,或是车,每一步已经打从心底知道怎么走,不需要提前思考。忘记,假设像其他人一样甩掉那阴影,也忽视自己从没一次把车开好过,就能得到另一个重新结合过的身分而无忧虑的开车吗。父到底是开了几十年的车,所以可以顺利把第一次开车时充满糗样的自己给遗忘吗?他还记不记得姐姐,他还怕不怕有人又开着他的车出事?实一抓紧了安全带,不能问,从神游中醒过来,抬了头望左边车窗,映照自己懊恼的脸。

父第二次载他去考场,对他说,这次考不过就别考了,买张驾照得了。他分不清这是玩话还是真心话,没吭声但皱了眉。这话不影响信心,本来就没多大信心,就是紧张之余又添了些叫人不开心的疙瘩。下了车他招了招手让父先回去,说是免得影响他发挥,想的却是避免那难堪。那凝视的举动,以及自己被看的后脑,也许当下并不想要。

说来奇怪,虽然有一些小小的出错,终究是考得还行。回家路上仍是父开的车,他把车窗摇下,手伸出车外,尝试体会与风握手,然后任他去的感觉。小时候常那么做,被训了才把手给缩回去。姐姐虽然大他五岁,与他同坐时却从未斥责他伸出的手,也不告密,只是偷笑看着他。风一样的男子,姐姐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词汇,这么在他耳边喊他,他当时听来觉得有点酷而不明就里的话。风一样的男子,实一二十岁又把手给伸出去了,想着那个变成了风抓不住的女子。

车就那么考过了,实一突然感觉整个人空空的,下一步?竟从未想过。但这个假期总算充实,虽然一点也没放松,也终于做成一件事。

许多深夜伴着浅浅流水声,实一能清楚听见,整个胸腔里浸水的声音,漫着月光的床,仿佛也有凌波;如今算是熬到天亮见了日光,感受那晾在皮肤上的暖,直到感觉热,才发现是真的阳光刺进来。真的考到驾照了,现实更像梦,少了些踏实感,毕竟是靠这一点点、那一点点取巧过关的,比如即使听不出引擎声有变,可常常是在开了特定的距离后需要换档,考试时就在同样的路段换档了;比如并不懂何时该转弯把车好,却记得停车格周围的那几根柱子,其中一根是暗号也是答案。多么像一张靠死背过关的试卷,他想,克服了从高谷往下坠的难关,其他竟成了平地一声雷,劈出昙花的幸运。

昙花是言之过早,除非是它在实一的幸运里延迟了向晚。当他看见家门前停着辆车,以为家里有客,哪知那车竟是家里的新成员,而且是父买给他的。他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失措,失措于一直嚷嚷开车的是他,那嚷是为了抵抗父对他开车不安的唠叨。声之对决。结果父竟早早决定给他买辆车,无声无息,他如今也只能以无话来回应,无声之签和。这立场的翻身让实一心虚,自己其实从没敢细想那后来真的天天开车如父的日子,没有把握。他感到这其中的狡黠,像是生活,或在命运这俗气说辞的引领下,自己被愚弄而想要奋身长大,结果被时间一带,人自然就长大了,急不来,急着做完的事,发现都不是自己争取来的,是本来就会那样,觉得受骗。

这瓦解了实一的逆子之剧,一辆新车与身分的失效,也不知哪边轻重,哪一边更值得他爆发感情。是交换吧,自己长出的逆,以及后天学会的流泪,都是第一次决定离开水的时候注定此后将得到的补与偿。倒过来看也是惩罚,实一远远站在江边弃掉脐带的时候,学会了从此以肺腑承受呼吸的痛,身体进水的呛辣。

他从眼里掉出泪,没被谁察觉就被风给吃掉。

真的开着属于自己的车出去,战战兢兢,比起“这是别人的车”,竟是自己的车对待得更小心翼翼。是不踏实吧,还未有“这是自己的车”的感觉,又明明不是别人的车,于是生出神灵似的,一个假想的未知的车主来献祭谨慎,无名的负担。于是又看见另一个自己,好像有了车也没失去他。

并且,终于有了第一次自己开车出去的经历,那以前副驾驶座总有人,父或教车师傅。和车独处的时光,说起来只有由房里那照片来完成,那些静止的人,一个能动的他。实一放了喜欢的歌,随意逛,不自觉就开到江边。他刻意慢慢地踩刹车,显得自己没有魔障,恍神后发现没有观众,又慢慢地回转离开。离开。然后回家,是近黄昏。下车时候有些恍惚,仍觉得这车还不亲自己,却又有些不舍。

夜晚,他在梦中听见水声,豆大的雨啪嗒啪嗒打在他身上。是公园,他坐在秋千上,把雨从脸上荡开,姐姐说走吧走吧下雨了,快进车。他笑嘻嘻示意姐姐看他坐在那轮胎做成的秋千上,说姐姐我开好车了,你也上车。一个轮胎,和两根绳索,这是什么车,也躲不了雨。下一秒就是江水如海龙飞腾般掀起,淹至大地。他的车,父的车,姐姐全都在同一个世界里,漂散开来。散开来,水花、气泡、轮、人。

现实中未下的雨,淋进梦里,再从实一眼角穿梭回来。

实一醒来,想着梦里多出来的那场雨,以及那个从前竟被他当成车的秋千,拎了钥匙就偷偷往外跑。他不敢,他承认不敢在这深夜开到江边去,于是转念去了泳池。他知道的,他坐着车每一次的经过,知道泳池分成前门后门,后门常是给工作人员用的,比方机房工人。一个门有另一个门作伴的话,人通常只守在其中一边。又,谁会大半夜闯进泳池呢?实一清楚夜里池水的柔软,保安的松懈。他把车子停在后门,爬过篱笆,静悄悄走到泳池旁,以跳水台掩身,找到一片磷光闪闪,蹲下身子。

他伸出手去拨弄那池水,把自己映在那上面的脸庞搅得荡漾涣散。终于,实一脱掉拖鞋,双脚先浸水,慢慢地整个身体下水,闭上眼连同脑袋也进入那水底光景。双手紧紧抓着池畔的瓷砖地板一角,好久好久维持那姿势。没气的时候他终于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实一哭了,啊,他今晚不过是,还了这一生众多泪的几滴而已,只是这一次终于不是以旁观的姿态,在干旱的地方落泪。他的泪总算不是掉进虚无里,而是确确实实,成为水的一员。实一像回到子宫,回到姐姐隔着母腹感受他的日子,他再次把头浸到水里,大声的哭了。冒出的水泡一个个如待填的话框,他听见水中的波动,那女子写下她的话,实一猛地抬起头,感觉到风的凉爽。

(本文获第二届海鸥青年文学奖小说组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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