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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4/2019
辛金顺/巫师王(上)
作者: 辛金顺

图/衣谷化十

1.

我认识Pak旺时,他已经九十二岁了。

那是个夕阳染红山头的傍晚,瑰丽如火烧的云层翻卷如浪,溅开的霞光,自浅黄、金黄、深橘、赭色到血红,从一林的树叶烧起,沸腾滚动,在微风晃动中,仿佛可以听到丛林里野兽狂躁低吼的声音。几百只乌鸦惊起,拍翅的声响,穿过斜照的余晖,轻轻敲打着我们正驶向山里村落的车窗面上。

蜿蜒的山路,曲折弯转。拐了几个弯处后,车子才随着赤红的霞影,进入了林内。惊飞的乌鸦如一片乌云,遮住了半边天空,在车子远去的车后玻璃镜面,洒成点点的阴暗。我转头,还来得及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黑点,向东飞去。

车子进入林中泥路,行驶不到两分钟,经过重重浓荫的林木,就看到几户人家的小村。竹板锌顶的高脚屋,旁边栽满红花,茂盛得有点疯狂,在暗郁的暮色中,鲜艳如赤焰燃烧,爆开一种诡异的亮丽。远远望去,像一丛丛忍不住澎湃的火海盛放。

当车子驶到屋前时,Pak旺的儿子站在楼梯口等着,大舅在鸡棚前停下车,惊得棚里的鸡只咯咯咯叫个不停。车灯灿亮把鸡棚和周围暮色照得明澈,木屋旁有一口井,一只黑羊就系在井旁不远的地方,惊恐的看着车子熄下了灯,光一灭,阴沉的暮色迅速包围了四周的景象。

“大在屋内等你们呢,以为你们不来了。”Pak旺的儿子称他父亲大,嘹亮的声音和笑意,把他眼角和额上的皱纹挤出了几道深沟,苍苍的头发茂密的,仿佛也在笑着。他背后门口的灯光洒满了一地。我们循着木阶踏上去,大舅的背影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低头看到他的鞋背,蹬蹬蹬五六步就踏到高脚屋上,并随着Pak旺的儿子闪入屋内。

其实未见到Pak旺前,我就听过大舅提过几次Pak旺的传奇了。那是一种带着崇拜的叙述,如Pak旺能够伏虎,用他的咒术,就能将一只两百五公斤的凶猛马来虎催眠,睡倒在地上。或有一次,到林中寻摘药草的Pak旺,刚好在溪口遇到了从山背后跋涉而来的一群饿野猪,老幼同步,声势浩大,而领头凶猛的山猪王,正好面对着他,乍见之间,那三百多公斤猪王的巨大獠牙,和庞大的身躯,一下子如暴风一样冲刺过来,Pak旺在突然之间,眼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之下,迅速转了个身,就消失了踪影,而山猪王那致命的一击,却扑了个空。再出现时,Pak旺已经在一公里之外了。大舅说那是真的啊,并信誓旦旦,宛如他亲眼所见。

所以当跨进屋子大门时,我好奇的目光,迅即搜索Pak旺的身影,却见屋堂空阔,然而看不到Pak旺。Pak旺儿子说Pak旺在后屋,那是巫师的法房,平常不是等闲人可以进去的。说着说着,我忽然闻到了越来越浓的甘文烟香味,随着淡薄的烟雾从屋后慢慢散开,慢慢笼罩着大厅。我惊异的转头看着坐在身旁的大舅,却见他淡定的,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当甘文烟雾和香味越来越浓时,Pak旺的儿子说,我们可以进法房了,神灵都已临聚,Pak旺正跟祂们聊天呢。他起身,把我们带到屋后,推开小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雾气蒸腾而幽暗的室内,没有电灯,只有两支蜡烛分别点在两边左右墙上的骷髅眼穴里,光燄幽幽,无风晃动,把法室里的雾气和物件摇晃得影影绰绰。那氛围,逼近电影大法师驱魔情景的惊悚,让我顿时紧张地憋住了气,紧紧跟在大舅身后,不敢稍微远离一步。

大舅蹲下,然后坐在人影前三尺远的席垫上,我赶忙也坐了下来,就在大舅身侧。而眼前人影逐渐清晰,Pak旺秃着头,脸上皱纹如一群大大小小的蚯蚓横张,把他的脸挤得很小,但眼睛很大,两道白眉很长,垂下,给人一种很突兀的感觉,却威严。甘文烟弥漫,Pak旺的吉兰丹土语,却深沉地穿透了浓烟传来:“岳云这次来,有什么要事?”岳云是我大舅的名字,显然Pak旺跟大舅相当熟悉。

“Pak旺,我爸最近不知犯了什么东西,突然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痴呆,不但忘了自己是谁,也认不出自己的孩子来,连话也不会讲了。”大舅毕恭毕敬的身姿,倾向了Pak旺的位置。而他提及的外祖父症状,的确也是家里棘手问题。外祖父突然的失智和失语,让家人一时惊慌失措。母亲说他碰上了某些“脏东西”,求了几次神,喝了几次符水,都无效,最后连中西医也全看过了,依然束手无策,因此正凄惶得不知怎么办好。

“有带他身上什么物件来吗?”

“有”,大舅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件衣服,是件唐衫,这是我平时看到外祖父常常穿着的一件衣服。衣摆的地方,曾因某次外祖父抽烟时不小心,让烟蒂给烫出了一个小洞。

大舅把衣服递了过去。

Pak旺将衣服摊开,那米黄色的短袖唐衫,像只张翅却飞不起来的尺蛾,在Pak旺两手间停顿。然后Pak旺将那衣服往右侧的甘文烟炉上绕转了三小圈,将炉中生出的烟雾吓得四处惊散。接着听到Pak旺念着一连串咒语,那是我完全听不懂的声音,低沉、含混、冗长,像是询问,又像是与人商议什么,然后语气有点急促,身体颤抖,并不断摇头,仿佛有什么难解之事,或无法决断的困扰。突然他放下了衣服,双手俯地,拍起地板,唇间喃喃咒术,似乎召唤,又似乎请求,声音断断续续,听来有点阴森。我将身体挪向大舅身侧,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其实我很害怕,感觉法室气压很低,身前身后有寒意袭来,烟雾越浓,寒气越盛。我向前看着Pak旺,他那一毛不生的秃头,皱瘪如一颗潮州柑,摇摇晃晃的随着咒语在烟雾中摆动,停不下来。正当我猜想他接下来的动作时,他忽然静止,然后捡起身旁的衣服,看着大舅说:“有点严重,你爸的魂被绑架了。”

大舅睁大了眼,有点慌张,却故作镇定:“被谁绑架了?”

Pak旺不立即回应这句问话,却见他把头低下来,从一个碗中沾了一指的液体,然后往身后弹了出去。阴暗中,我看出那是血,但却不知那是什么动物的血。

“鬼魅”,Pak旺头也不抬,声音低沉的,压进了所有人的心里。“我刚才请求一些朋友帮忙,祂们说那鬼魅占地为王,很难应付。”顿了顿,“而且它有六X年道行,祂们处理不来。”

我在恍惚中,一时听不清楚那X是指几年,可能是百吧?因为声音低沉,说的话也有点模糊,加上Pak旺经过一阵施法后,看似有点疲乏,身体也有点萎顿。

“那要如何解决?”大舅仍不死心。总要想出一个办法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然外祖父就成了一个只会走会吃饭会拉屎的活死人而已。

“等下我给你一根树枝,你回去把它插在家门口,然后绑上一块白布,再杀一只公鸡,把鸡血洒在树枝周围,试试看,会不会有效果。”Pak旺似乎也没有太大信心。

这时甘文烟雾逐渐消散,留着清香在空气中浮荡。Pak旺的儿子捻亮了壁灯,阴暗退去,我才发现坐在我面前三尺处的Pak旺很老很老了,不但秃头皱脸、黝黑,而且身材矮小不及五呎,坐在垫高而阔大的板凳上,显得有点滑稽,可是眼神却很锐利,仿佛可以刺穿人心。

大舅的身子倾前,谦恭地聆听Pak旺说话。那是对幻术者崇敬的身姿,也是深感自己无知的谦卑身态。往更深一点,或许里头也潜藏着一分原始的无名恐惧心理,一种对未知的敬畏和怕。

Pak旺将念过咒语的树枝交给大舅后,我们退出了法房,然后大舅与Pak旺的儿子在厅堂说了一阵子话,并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青包递了给他,握了手,就离开了。这时,屋外的鸡棚又开始骚动,在暗黑的夜里,看不到那些鸡只扑腾的样子,包括那只在井边的羊。黑夜庞大的,把整个小村和林子都包围起来,只留下村庄内几盏灯火,于车子倒退中,悬在夜黑的空气里晃漾如萤火,越去越小,明明灭灭。

车子驶离山林村庄时,在往下转弯的山路上,我看到车前远处,山峦间,挂着好大好大的一枚月亮。

2.

树枝被插在屋前右侧。白布是从外祖父的背心撕下来,系在一尺长的树枝间。周围撒下的鸡血,干成了黑紫色,腥味引来了一些苍蝇环绕,而不远处却有棵黄花风铃木静静的落着叶子,花季未到,所以只有苍苍郁郁的叶子在风中招展。

午后四点的时间缓慢走过,太阳晒到庭前,白花花一片,照眼明亮地把铁栏的影子打到了矮墙上,条条框框的印在那里,像单调的花纸,随着阳光慢慢转移。此刻,外祖父就坐在庭内的摇椅上,自从失语和失智后,他突然变得不再喜欢穿唐衫了,那是他平常习惯的穿着,反而就只套上了一件沙笼,赤着上半身,常常就这样坐在屋前纳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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