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匹衰老的兽

潜伏在我乱石磊磊的心里

雷鸣刹那，他缓缓挪动

费力地走进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恋慕的眸子

忧戚地瞪着一黄昏的饮者

这时，我知道，他正懊悔着

不该贸然离开他熟悉的世界

进入这冷酒之中，我举杯就唇

慈样地把他送回心里

杨牧的〈孤独〉分两段，这是第二段。中四那年，我从罗青的〈从徐志摩到余光中〉读到这首诗。从前所藏的每一本书都写上购买日期，如今知道好处。重拾旧有记忆更加深刻，且能从一物联想一物。

“乱石磊磊”一共有7个石字，罗青说“交错堆砌的石头印象，充分把不平不顺的心境，衬托了出来。”中国文字的确美妙，无穷的变化让人叹为观止，从此我一看到“乱石”二字，就会想到人的内心深处。《红楼梦》又称《石头记》，磊磊心情，曹雪芹亦有之。

人说少年不知愁，不知寂寞，如今回想，也不完全如此。庄子在〈秋水篇〉托海神说话：“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尚且有小石小木处在巍巍青山中的感触，对比之下，人类当然更渺小了。庄子不只感叹人微若沙尘，不只在空间上不堪一提，在时间上也是匆匆过客，“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悲凉由此而起，难以避开。

若说孤独感与生俱来，亦无不可。从心理到生理上，人经常会与社会相牴牾，失去了群体的依托。牴牾即是不协调，“孤独感的出现都是因为中间的平衡点倾斜”一位从事心理工作的朋友告诉我。

少年时突然而生的孤独感觉，回想旧日，与赋新词无关。看电影看书，或在外与人相处，情绪突然低落是常有之事，只是当时视野小，说不清楚，被人看作是无病呻吟。

《后汉书》写周举时记了一次他有意不去的宴会:“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举时称疾不往，商与亲昵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那次宴会有一段插曲，大将军梁商尽兴时，和密友突然高唱送葬时所唱的〈薤露行〉，歌声感动在座的人，听后一同掉泪。

梁商在史家眼中算是平平无奇之人，但是他对人生悠悠反应的短短一幕，不禁让史家对他多望了一眼。原本就觉得生命苦短，随俗浮沉后偶有感触，却又磨合不了欢乐与悲凉在生命的张力，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在酒酣时感受更强烈。

喝酒可能让人乱了性子，做出奇奇怪怪的动作，很多潜意识会变成实际行动。不少人酒后胆大，做了平时想像不到之事。“无理取闹，借酒行凶。”这是一般人的形容，我在宴会上旁观过几次。梁商之举动当然属较佳酒品之表现，只是情绪波动，并无挑衅行为。不管是在书本，或在现实生活中，类似感性的宣泄我见过不少。

人的感性一被催发，更能以真面目对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的〈短歌行〉就是传达心中突然而起的悲感。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有相通之处，一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动了后世无数的读者。

回到杨牧的〈孤独〉，杨牧的“孤独”与酒同在，“孤独”偶然离开他，他又举杯将“孤独”饮了下去。其动作恰似陆游的“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杨牧在〈六朝之后水中仙〉说“饮酒的意义大都是正面的。“他说学仙难，做人却得留活路”以诗的悲哀诠释时代的悲哀，以酒化解生命的沉郁。“如此我们方能理解“慈样地把他送回心里”的含义。

孤独对于人来说并不可怕，思考者都是孤独的，也只有孤独时才能思考。一些提到“孤独”的诗或文章让我沉思再三，生命的重点其实就是勇于体验。事情总可从不同角度切入，朋友说“平衡”最是妙方，我是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