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吴玲瑶，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第十届会长。文笔以机智幽默见长，在美国华文报章长期有专栏，影响深广，被誉为研究这一代留美学生历史，其作品是不可或缺的资料。

六， “笑里藏道”    ——  幽默与优秀
从留学到学留，在美国生活了40年，我感受最深的是他们对幽默的重视，这个国家非常强调幽默的重要，几乎事事都关幽默。认为幽默是一种正向能量，生活的必要，一种修养作为，厚积薄发知识累积的机智，幽默更是为人处事良方，生活在这块土地上，都希望把这门功课修好，以期达到所谓的 Live well，Laugh often， and Love much 活得好，笑得常，爱得多的境界 。

有一次在和一堆老美朋友聊天，发现他们在乎幽不幽默胜于优不优秀，当时其中一人说了另一人不够优秀，他没有生气，还说了解自己也就是这个料。但当另一人说他不幽默时，好像伤到痛处立刻发作，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大家吃惊，不幽默表示这人没趣，生活一团糟，不管有钱没钱，大家都喜欢幽默，想要表现幽默，日子快快乐乐过。

如果说老美平时谈话是 “不幽默无以为欢”，一点也不算过分，总是随时备战，考验自己智慧，希望适时能迸出一句足以引来笑声的话，如此才能算一天没有白过。即使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也不忘秀一下，不必先宣示“我要讲一个笑话给您听”。萍水相逢和一堆人在等电梯时相遇，总有人要说个笑话开个玩笑，如果真有人笑了，他就自我感觉良好得意非凡，深深觉得已经Make my day。

去年感恩节在百货公司排队结账时，店员问我前面的一位胖女人， “付款用现金，还是信用卡？”她回答：“我把信用卡剪了，只用现金就不会超支。”排在我后面的一位先生听了，竟然冒出：“Would you marry me?”他说太太老是刷爆卡，希望能娶一个不用卡的太太，在场全都爆笑，老美就是爱开玩笑，大家不会觉得他真要娶她，只是用幽默的方式来表达一种意见，用笑声来批判褒贬自己的境遇，算是比较积极健康的方式。

“不要选一个没有幽默感的总统。”四年一次美国大选，这句话就被提出，他们认为不幽默的总统一生气不懂转圜，有可能因小事宣战不是国家之福。里根曾经是最受人民喜爱的总统，因为他平易近人又幽默，留下了许多令人思索发笑的小故事，曾经有人问他每天日理万机，那时的《华盛顿邮报》一份就有两百多页，他先看哪一版？国内新闻还是世界大事？他回答的是：“先看幽默漫画，笑过了心情好。”所谓先整理心情，再处理事情，事情能更圆融。

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人与人间最短的距离是一个笑，能共笑一个笑话是一种缘分，一种亲密，一种文化的认同。林语堂曾说：“幽默里的化学作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不要忽视这种能量，学习幽默学习笑是一项很特别的功课，我们哭着来到这世界，一定要笑着过日子。王尔德也告诉我们， “快乐是唯一值得活的事，Pleasure is the only thing to live for。” 一个人再有成就再有钱，如果不快乐不懂幽默，也是白活。

七， “笑里藏道”    ——  妙“比”生花
很怀念作家琦君阿姨，常常想起她生前住在纽泽西时，我俩煲电话粥的情景，她文章写得好，平时说话也充满机智善于比喻，有一段时间她文章少了些，自嘲说是 “茶壶里煮汤圆，肚子里有东西，却倒不出来。” 幽默的比喻像一朵朵笑脸，点缀着我们谈话的兴味。

想起世说新语里一则谢安在雪天里和子姪们聊天，论及如何比喻雪景，姪子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姪女谢道韫则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境界高出许多，她也因这则妙喻成千古留名的才女，妙比生花令人难忘。

比喩是写文章里重要一环，被称为语言艺术中的艺术，好的比拟就像仙女的魔法棒，点石成金令人豁然领悟，会心而笑。亚理士多德曾经说过：“比喻是天才的标识”，钱锺书是近代小说家很擅用比喻的，《围城》这书名本身便是比喻，旁征博引机智俏皮随手拈来，是他对生活的幽默理解和注释。张爱玲作品里更是遍地开花的奇妙比喻，值得细细品味反复咀嚼。她说过：“这几天总写不出，有如患了精神上的便秘。” 几乎没有她不能形容的东西，在《半生缘》里对祝鸿才的描绘 “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她用这种幽默的语言，描绘了世俗的众生相，刻画的是深刻的人性，“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用白玫瑰红玫瑰来比喻妻子与情人。她的名言：“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借口。” 如今被演绎成：“事业线和时间一样，要挤总是挤得出来。”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中年之后头发变少，每次梳头时总要从旁边往中央梳，他自己开玩笑说：“这发型还有个名堂，叫做地方支持中央，也叫乡村包围城市。”一位先生形容在街上看到一个人走近，“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再看像捡破烂的，仔细一看是美术学院的。” 原来是他那不修边幅名士派的画家朋友。

有不少精辟巧妙的比喻直陈问题核心，直指难点痛处，我的表妹还没有结婚是有理由的，她说：“男人像停车位，近的都被占走了，剩下的不是太远，就是有毛病的。” 上过男人几次当，她说：“男人的话就像老太婆的牙齿，有多少是真的？”“所有男人都是骗子，不同的是，幸福的女人找到一个大骗子，骗了她一辈子。不幸的女人找到一个小骗子，骗她一阵子。”

年纪渐长不免感叹：“青春就像卫生纸，看着挺多的，用着用着就不够了。”更有说老的时候：“万般皆下垂，唯有血压高，除了肝会硬，其他硬不起来了，工资不高血脂高，太太不疼心绞疼，表现不突出，腰间骨突出，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

常在各地演讲，我推广幽默的概念，总是鼓励人们要乐观时说：“我们要乐观得像什么? 像茶壶，屁股烧红了，嘴巴还要吹口哨。”总能引来一阵大笑。    

八， “笑里藏道”    ——  顺口溜一溜
第一次去大陆是到河南，在少林寺看人练功，我旁边蹲着一位精瘦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像是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随口问他：“您会武功吗？”没想到他一跃而起说着：“喝过少林水，都会踢踢腿。”第二次去云南，傣族妈妈邀我一起唱歌，我一急说不会唱，她回说：“有口不能唱，白活在世上。”算是见识到这些口头文学，智慧与感情所表现的草根艺术，高手在民间，以往是：“太白斗酒诗百篇”，如今“农民只需半袋菸”，都能押韵顺口溜一溜。

如果追溯到最早的顺口溜，那该算是《诗经》了，诗经魏风上有一篇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被当做体验民情的资料，不靠文字记载，只靠口口相传，寓教于乐、一直传下来。发现能传的顺口溜有它的特色，顺口是首选，读起来朗朗上口，例如人人都担心食安问题，“吃动物怕激素，吃植物怕毒素，喝饮料怕色素，能吃什么，心里没数”，几句话一望即知，一看便懂。

再则句子简短，内容一针见血，反映大家关心的事情，“奶粉，米粉，面粉，粉粉有毒；京官，县官，村官，官官腐败；河水，江水，海水，水水污染；牛奶，羊奶，二奶，奶奶伤人”。

虽然说非常诚实有点毒，但顺口溜要讲究真，“看多了虚情假意，听多了太平盛事的谎言，不彷听听顺口溜”，让人觉得积压在心底的无奈一扫而空，不吐不快不说不明，就是要过瘾的直说。形容某些人是：“不读书不看报，跟着感觉凑热闹”，加上“知识退化，器官老化，思想僵化，等待火化”。

顺口溜所传颂的词句并非千古文章，不是文人雅士名家之作，而是市井小民日常所见所感，百家争鸣，每个人都可以当作者的俗文学。吸引人的是内容包含很广，政治，社会，风土民情百无禁忌，直言不讳，“权力，转来转去。关系，换来换去。口号，变来变去。物价，提来提去。”

好玩的是篇篇都是未完成篇，像点击率高低自由淘汰，不好的不再被传，传下的成了不可多得的民间文化亮点，准确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变迁。以一首牵手为例， “牵着小秘的手，我的心头在颤抖，好像小鹿在奔走。握着情人的手云里来雾里走，今夜不想走。握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酸甜苦辣全都有。牵着老婆的手，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左手牵右手”，后来又被人加上：“牵着丈母娘的手，好像摸到脚指头，别忘了等下去洗手。”

从轻松的角度去明了中国社会现象很有趣，一般人民的烦恼几句话就说清楚：“想结婚，房子贵。找工作，排大队。买股票，全作废，买汽车，没车位”。看不惯年轻女孩的穿着：“超短裙，露内裤，矮胸露出半个乳。中裸为体，西裸为用，裸犹未裸，是为中”，无外乎就是“何必敢怒不敢言，痛快全靠顺口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