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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5/2019
【如意安详】何国忠/陌头杨柳
作者: 何国忠

书法/何国忠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是王昌龄的〈闺怨〉。诗里没什么特别的难字,看似平常。一名年轻少妇,从来不知忧愁;春来细心打扮,随后登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新绿,心里一时伤感。她后悔极了,早知今日,真不该叫夫君去觅取封侯。

 内容不复杂,作者用了28字,营造一个简单的画面,但是由于对女性心理状况掌握透彻,我们发现作者不只在讲故事,他也预设很多留白的部分,我们读完诗后即情不自禁,随着自己的想像补充。

 我们用想像描绘这名少妇。长得不难看,会撒娇,穿着打扮极有分寸,她应该出生于经济能力不错的家庭,没经历过坎坷岁月。她和夫君的感情不错,属于门当户对之类的结合。她和世俗中很多人一样有虚荣心,希望夫君能够建功封侯。她以他为中心,鼓励他完成理想。

 让我理解这首诗的人是夏济安。中四那年到处寻找适合口味之文学评论,同学家有一本《夏济安选集》。这位同学和我同姓,小学时念不同学校,学业一塌糊涂。到了中二以后表现突飞猛进,是班上,也是全级男同学里成绩最好的。他的马来文及英文俱佳,就是不选修中文,也不看中文书。《夏济安选集》是他大哥台湾大学毕业后带回来的,我借了来看。我的同学说不必还,因为其大哥已在台湾工作,娶了台湾太太,不回来了。

小说一定要有“动作”

 我因此可以慢慢细读这本书。书里其中一篇文章讨论彭歌的小说《落叶》,那是夏济安1956年的力作。当时他在台湾大学外文系任教,对当地现代文学的发展贡献很大,他是白先勇、欧阳子、陈若曦、叶维廉等人敬重的启蒙老师。夏济安借用〈闺怨〉说明现代小说的特质。他说小说一定要有“动作”,写心理小说的人更应该发挥这个强项。他说〈闺怨〉是有动作的,有兴趣写现代小说的人一定要注意这个环节。

 〈闺怨〉的第三及第四句是夏济安讨论的重点。因为这两句牵涉“悟”。

 平时没有思考,一旦有悟,才知一切自有因果。每一个人有不同的际遇,有人很快参透生命的变化,有人一生只有庸碌的机缘,悟性高低无非是造化 。“忽见陌头杨柳色是一种外界的动作,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内心的动作。这么一悟,这位少妇也许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天真烂漫了;她对于生命的意义有了更充分的认识,也许可以说她就此成熟了。”夏济安这么说。

 看人看事多花一些心思,一颦一笑就成了故事。夏济安对〈闺怨〉的分析,我重复读了很多次。“忽见和悔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但这是意义最丰富,影响最深远的一刹那。”这句话让我眼睛大开,原来一个陌头杨柳,可以启动内心转折。

 少妇的“悟”虽然不是哲学或宗教层次的“悟道”,却提醒我们应该随时反省生命中的快乐和烦恼。少妇的“悟“是人生苍白经历中偶然的一次惊醒,知足常乐,不必羡慕飞黄腾达的生活,简单可以一样精彩。有什么比和自己夫君常在一起更重要呢?我们可以想像少妇心中的无奈继续,那一刻的觉察或许让她以后的眉头锁得更紧。

 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的陌头杨柳。我从前不知为什么会对这首诗念念不忘,此刻知道原来生命中早有自己想要追求的“悟”。少妇看陌头杨柳的镜头,因为诗人妙笔,我们有“全知观点”的方便,不只知道少妇的表面动作,也看到少妇的内在涟漪。少妇或只有悔意,我们却有机会将她的小我意识及个人思维,转化成普遍性质的人性弱点和人间悲感。少妇有悟,我们也有“悟”,处在更宽阔的视角,我们所“悟”的比她更深更广。

18世纪的英国诗人布莱克写有一首大家熟悉的诗,梁宗岱这么翻译:“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一个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那一刹那珍藏。”万物永远处在无穷的变化之中,但是就在没有征兆的一瞬间,心与造化突然出现美丽的结合。

 一个不起眼的景象,一个小画面,一首诗,一本书,都可能是载体。红尘路迂,常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生命自有奇异处,一刹那竟出现可以珍藏的永恒,那是智者给我们的启发。前辈们都说多看多读多想可以减少迷思,让我们脚步不乱,果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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