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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5/2019
叶舒琳/夜未央
作者: 叶舒琳

圖◆Alexander Pokusay

母亲是一个只要肚子饿就睡不着觉的人,我对宵夜最初的记忆便源自她吃过的各种热炒。她时不时想吃宵夜,父亲便会穿戴整齐出门去打包食物,买回来的热食都盛放在一张大塑料纸里,纸的边缘统统往上束起,再用其中一角绕一圈扎好绑紧,宛如一个大馄饨似的。母亲把大馄饨放到大碗里,一解开束口就能闻到酱油被炒过的香味,通常是湿炒河粉,干炒米粉或乌黑黏腻的福建面等等。小时候纯粹是凑热闹,学母亲撒上醋腌的青辣椒拌着热炒吃,完全不了解她为何吃完总松口气,俨然完成一项任务似的轻松。

有那么几次,父亲只着短裤背心下楼来走进厨房里,从客厅就能听见一连串开关橱门翻柜找东西的声音,哐当哐当过后是犹如马蹄声般急急的刀剁响,最后一阵滋啦哗起,远远就能闻到蒜头被油爆的香味,这时候我就忍不住跑到厨房去探个究竟。父亲厨艺好,力气大又耐热,很多母亲做不来的大炒大炸、单手甩镬空中翻饼,他做起来都颇有大将之风,时不时心血来潮还能做出媲美外头酒楼的菜色。不过虽然如此,小时候除了周末或过年过节,父亲是鲜少进厨房下厨的,更别说是晚上睡觉的时间,所以第一次看见父亲夜里煮快熟面可说是件新鲜事。

父亲煮面可不像母亲用小锅煮水,先烫面后煮汤料,他会热镬热油先爆香姜蒜,蒜头表面微微焦黄香气四溢之后加入沸水,先下猪肉片,调味以后才下面,快起锅前打入蛋浆搅合成花,最后熄火放入葱花和碎香菜。同样是一包面、一颗蛋和一包调味精,父亲煮的快熟面咸香萦回,从鼻间直直往心里又撩又挠,完全颠覆了我向来对方便面的印象。后来我挨着母亲,引颈心想怎么也要尝一尝,一口咬下就立即尝到夹在绵软面条之间的蛋花和蒜片的微甜,葱花和香菜的脆爽。家用煤气炉虽然做不到专业厨房才能办到的镬气,但是被大火爆得微焦的碎蒜还是为汤头增添了馨香,至今为止那都是我尝过最好吃的快熟面。

长大后常常见先生L吃港式餐蛋面吃得津津有味,总是一边暗叹他所错过的好滋味,一边回忆想吃宵夜的母亲所拥有的小确幸。

提到宵夜,那便一定得说起我的哥哥。他对宵夜的要求,愿意为宵夜所付出的时间与热诚,每每让我叹为观止。曾经一次周末回老家,午夜十二点看见哥哥从冷冻柜里拿出一块花肉退冰,待拿来炒饭作宵夜,我顿时惊呆了,因为光是预想炒饭所需的精力和善后的琐碎便想倒头就睡,更甭提还得等待冻肉退冰。

或许是老家厨房里的食材偏传统中式,哥哥只能热锅大炒吧。据嫂子几次的转述,哥哥在自家厨房里煮的宵夜就“合理”多了,经常是以橄榄油为基底的意大利面 (Spaghetti aglio e olio)。我说“合理”,是因为它是一个操作简单却又可以灵活多变的面食,可攻可守。最基本保守的做法只需要橄榄油、蒜头、辣椒干碎末和面。首先煮水加盐烫面,另外拿一炒锅倒油以中小火加热,加入蒜头薄片与辣椒干慢火煎至变色,让两者的辛香渗入橄榄油中。之后把烫好的面条捞至油锅快速翻炒,浇上几大匙的烫面水,这时候含淀粉的盐水遇上热油便乳化成绝佳的酱汁,把酱汁稍稍收干并均匀地裹上面条后就能装盘。蒜片经如此煎煮后,原有的辛呛气味收敛为淳厚的香,辣味减弱还带点甜,配上辣椒末,形成了即开胃又能充饥的轻食宵夜。若追求口味更复杂一点的宵夜,可以在加入面条前翻炒其他配料(例如培根或鲜虾或蘑菇与其他蔬菜),之后依序下面炒匀即可。

哥哥他嗜食奶酪,据悉他的冰箱里常年存有帕马森(Parmesan)奶酪或佩克里诺(Pecorino)绵羊奶酪,想当然他的宵夜之一必有以奶酪为底的意面,例如 Cacio e pepe。那是一道用料更简单的面食,现磨的黑胡椒碎加入橄榄油中以慢火煎烤至入味,加入烫好的面条和烫面水拌匀,然后熄火持锅离炉降温,一边慢慢地倒入磨研成细末的佩克里诺奶酪一边搅拌,利用面条本身的温度融化奶酪形成酱汁。这道面食烹煮过程不加一滴奶油,可是却具有奶油般浓稠绵密的口感,黑胡椒的香辣平衡了奶酪较浓郁的味道,在偏冷的夜里当宵夜还挺不错。比起Spaghetti aglio e olio,Cacio e pepe 颇考技巧,若温度掌握不当,奶酪很容易形成疙瘩而失去应有的顺滑口感,是失败率挺高的一道宵夜。但练习得当的话,往后做起奶酪蛋酱意面(Spaghetti alla carbonara)就能轻松多了。

相较于父亲与哥哥的开锅大煮,我的宵夜非常简单:水煮蛋,无任何调味,白白净净的两颗八分熟水煮蛋。

其实我并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只是偶尔夜里犯头疼不能空腹吃止痛药,才会想要进食。偏头疼发作时觉得恶心欲吐,所以例常的宵夜选择通通不在考虑之内,连清粥也不例外,就因为粥水饱食后易感腹胀只会更加难受,最后只能吃易食又耐饱的水煮蛋。

水煮蛋看似简单,可是要煮得精、细也不容易。如我,当初没花多心思在意火候和时间,煮出来的鸡蛋可是远远不及L的水煮蛋。L鲜少下厨,自然也就不精于烹饪·,但唯独水煮蛋这事他似是无师自通而且技艺娴熟。各种据称能煮出完美水煮蛋的小技巧他一律不用,就以炉上的一锅水和他回到手机或电视前坐等的时间,从首次在我面前露手至今,几乎每一颗水煮蛋都熟得恰恰好。那些什么下锅前在鸡蛋上戳孔、开大火转小火、水加醋加盐又后冰镇鸡蛋等等,我看来皆似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而L仿若一个看破红尘的道人,依时顺势而为,时机成熟时端着鸡蛋翩然而至。全熟蛋皓白光滑,蛋白软嫩弹牙,蛋黄澄黄润中带粉,没有黄白之间那一层煮过火的灰绿。而半生熟蛋则蛋白呈白色液态并且无透明之处,只要微微移动小碗,便看见完整蛋黄里的液体跟着摇晃,再轻轻一戳,鲜黄的蛋液流出渗入蛋白之中,黄白交融宛如一幅抽象画。

L煮全熟蛋和半生熟蛋的次数频繁,因此熟能生巧也不稀奇,让我真正佩服他的是对于我突如其来的八分熟水煮蛋的要求,他也可以精准地办到。只要偏头疼一来,我就变得像豌豆公主似的敏感娇贵,不止对光线、声音敏感,对气味和口感也异常挑剔。有一次我要L煮两个鸡蛋给我垫垫胃,却嫌半生熟蛋腥气重,全熟蛋蛋黄又太粉太粘喉,就指定要八分熟的水煮蛋:蛋白得全熟,蛋黄不能生也不能全熟,但是要定型且呈凝胶状。仔细说完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L沉吟了一会儿说试试看就走开了,之后端来两颗剥好的鸡蛋,切开恰恰就是八分熟。

那一刻我们都笑了,L似松了一口气,而我在幽暗的房间里借着床头小台灯微弱的光线,看见了两颗夜明珠,我刺痛辗转漫漫长夜的救赎。

纵然我没吃宵夜的习惯,但我想我还是能够理解热腾腾的食物在孤独长夜里所能带来的慰籍,那是一种未必要食入口也能感觉到的温暖。曾经一阵子我经常失眠,尝试过各种方法也无法如常入眠,偶然一次自暴自弃地跑去看电视,竟然发现烹饪节目的安神助眠效果惊人,而且屡试不爽。深夜里的烹饪节目多是过季的旧节目重播,没什么广告,所以看起来还是挺过瘾的。我裹着薄被侧卧在沙发上只要看上一两集,焦躁不安的情绪便会趋于平静接着昏昏欲睡,有的时候只需闭着眼聆听烹饪的过程讲解就能在沙发上睡得像个孩子一样。

那些节目有的是注重技巧的西式甜点制作,或口味厚重的肉类料理,或家庭式法国料理基本法等等,其中印象较为深刻的是一个专门烹煮各种肉类的节目。节目里的大厨是个澳洲汉子,风格豪迈不拘小节,主张大胆调味大口吃肉,他略为粗鲁的动作配上幽默诙谐的自嘲和讲解总是惹我咯咯发笑,必须捂着嘴才能不惊扰他人睡眠。至今我一直记得其中一集里介绍的波兰菜,高丽菜裹肉糜。牛肉糜与猪肉糜混合再加入碎培根与各种佐料、香草搅匀,接着烧开一锅水泡煮整大一颗高丽菜。与传统的作法不同,他不把煮软的菜叶一片片剥下来,像卷春卷一样把肉糜仔细包好,反而将高丽菜放到纱布上底部朝上,用刀绕着根部划一圈拔根而出,接着将内部挖空。之后将肉糜填满高丽菜内部,再把纱布包起系紧放回锅内炖煮。犹记当澳洲大厨将穿着菜衣的大肉丸子放在砧板上,俐落的一刀切开,里面结块的肉糜缓缓渗出汤汁,外几层半透明的高丽菜柔软服贴地环抱内陷,不脱落。

那一瞬间我惊觉尽管这大厨总是率性而为,尽管这菜形粗犷,但其中的温柔与细心都是让人难以忽略的,而这不也正是所有做菜者的付出与食用者的向往么。

*

自小父亲对我们兄妹三人的叨念多在下厨和开车上,而母亲自从我们拥有自己的厨房以后,便一直希望我们能减少外食,以能自己料理晚餐为佳。他们俩一个自小学起便自己煮饭打理早餐,另一个为一家五口日日做饭做了大半辈子,虽然不曾直白说出口,想必他们深信人生中能给自己或他人最简单的安慰,不外是为自己或他人做顿热食吧。

熬夜赶工的夜漫漫,哥哥点燃煤气炉的刹那;孤独难抑的子夜,我打开电视的瞬间,我们各自在烟与热,光和影当中,找到无以伦比的温柔,那是承自遥遥对岸另一头,我酣睡的父亲与独自在厨房里喝美禄吃饼干的母亲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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