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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5/2019
黄子扬/百变狸猫
作者: 黄子扬

图/何慧漩

你抬头望见一列火车自夜空驶过,它摇晃向前,天空忽然就安静了。夜晚十一点,时间悄无声息,留给你一座空城。你依照每日路线,从办公大楼走出,终于将白天的繁琐狠狠抛在后方。走在你每日必经之路。那是一段五分钟的夜途,从公司到地铁站,途径杂乱的草树,修路工人亮着头灯修补坑坑洞洞,边用萤光棒指引夜归的车车辆辆。灯光闪烁路上,如同星星不时眨眼。你等在月台,让时间将火车载来,载走。

一切终究未如童话般。你倚在冷冽的车窗上,疲乏的身体任由车速将你带向前方。然而有时也并不如此确知,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你如同细小血管穿行于这座城市,白天蔓延如细菌的人潮也已退散,剩下你空白的身体。也是因为这样,你才选择了这份工作。避开喧嚣的人间,白天毋须早起,很深很深的夜晚你才下班。

抵站,下车。仍是步行。后方突然升起一阵喧哗,你从马路上看见了倒映的隐约的斑驳色彩,回身一看,天空满开绚丽的花。你方才想起今天是马来新年。午夜十二点。烟火升起的地方必然一阵热闹,而你身在天空的彼端,四下安静,偶尔住宅的狗吠。你止住脚步,决定看一场烟火。一枚一枚红,一枚一枚绿。想起甫踏入职场的你,总会在佳节期间向同事祝贺。马来新年公司办派对,请来高官与艺人,将办公大楼挤得水泄不通。你踏入职场首个马来新年,从四楼电梯出来望见满满人潮,以为自己上错了楼层。然而墙上写着大大的“4”,告诉你,是的,就是这里了。彼时你还有初入社会者的热情与火,喜欢走进人群,努力扩大你的人际圈。你善于假面,明白那是社交的手腕。每逢节庆互相送上的糕饼与贺卡,已经一张一张贴满你的办工桌。红的,绿的,五彩缤纷,如同此刻夜空。最后一枚烟火绽开,天空迅速回到原来的寂静,狗也不再吠。

你低头传送简讯,即便知道远方已经枕入梦中。

“妈,迟来的生日快乐。”

大学毕业经年,你总会不时想起那些烟火升空的时刻。大四那年你和同学相约到城中跨年倒数,你们选住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地上开遍海尼根,把大学四年的恩怨纠葛连同啤酒吐了出来。十一时五十分,你们醉醺醺登上阳台,和一些情侣与家庭住客一起向着天空呐喊。五。四。三。二。一。只有黑与静。大家低头互望,红着脸不知怎么一回事。“咻——哔——”你从同学侧脸看见了莹莹火光,抬头,你知道光灿的未来在等你。

酒醒以后你已然忘却许过的愿望,想来不过是未来找到好工作,前途顺遂,身边的人快乐幸福之类。自那以后你们毕了业,曾经的约定换来桌前的缺席,忙,要加班。有时刷着脸书,浮动陌生又熟悉的脸孔,喔,那年的他原来已在异国打拼,建立了家庭。或是哪个不婚主义者,头像竟换成了和老公的婚纱照。班上人称的才子不久前癌症去世,人们纷纷在脸书悼念,贴了许多从前的照片。从前从前,以后以后。许多星球明明灭灭,银河依旧是银河。

世界从来没有遵循你的计划,早在那场烟火埋下了伏笔。

远方沉静。你走在回返公寓路上,将背包紧紧抱在胸前,借助路灯微弱光线不断环视四周。毕业以后你迁入城市,一心想要占得一个位置。而你终究只得到一间单人公寓,一张双人床。十楼。电梯时而故障,你在漆黑之中终于松开胸前的背包。却是每日战战兢兢。

夜凉如水。你退去衣裳任由冷水浇灌。你习惯了那种冷,它让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会颤抖,会哆嗦,会有一种逃离感。你热锅煮深夜快熟面,将一颗太阳蛋拌成碎末,如同你已不近阳光。你泡一杯美禄。桌前简餐的摆设让你想起了从前大学熬夜赶功课的夜晚。室友已睡,独剩你亮着一盏桌灯。你望向窗外的夜,找寻更多的光亮。万籁俱寂。路灯孤独站成一柱柱永恒的姿势。远处一大片树林,偶有灯光像是求救信号向你招手,你多想跃下窗台,仿佛电影中的百变狸猫,蜕去人形赶赴一场林中派对。

你循着灯光穿越树林,途径萤火虫的游戏,枯枝断裂在你脚下,你不顾一切往前奔跑。四周无光,只有湖面倒映半月浮影。你一直跑一直跑,汗水肆意流经你的面颊,流过你的眼,你搓揉一番,终于看见那束光自遥遥远远向你靠近。那是一辆夜间火车,轰隆轰隆经过你的眼前,你定睛一看,那一框光亮之中是你熟悉的身影,着一身上班服倚在车窗前,那疲惫的站姿,那无彩的脸色。

你猛然惊醒。

你站在阳台上俯视万家灯火。枯朽的吉隆坡。你不知道除了不断架起的新铁道,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在进步?许多发展都是古迹的牺牲,城市日新月异,广告牌换成了LED大电视,服装与电子产品竞相播放炫丽广告。城市规划让城市越是拥挤。大楼以不透明玻璃神秘筑起,反射长年如夏的赤道阳光,烧起了路边的花花草草。沿街喊过的首相下台,路面清洗了又再清洗,城市仍长满霉菌。城市发展了,却始终没有进步。一切仿佛徒然。而你终于在这座鬼城占有了位置,然而此后,你的世界就只是那一小方块。

你的方块不允许别人打扰,唯独周末。你从交友软件Tinder向右按爱心,刷了别人回来。你惯常用英文开场,打招呼,问别人的目的。俩人聊上了,约在谷中城顶楼环带相见。见了人从头打量到脚,身高,体型,样貌——适合先喝一杯咖啡,再逛逛超市购买一些家常,回到你的十楼公寓烹肉炒饭,你从后面抱着别人,红酒微醺一整个夜晚。有时条件不合,喝完咖啡后你说你有事,不等别人反应匆匆买单就走。你不复年轻旺盛周末流连夜店,直至夜核才捡尸回家。那只是一种尸肉的性爱,醒来以后的冷淡只会扩大你内心无垠的黑洞。你知道,你需要更多的,不只是肉体。那是一种成年的交往,彼此不过问不越界,更不是心灵的担负,或责任。鬼与鬼的交道,别人只能是别人。

快熟面吃完,桌上仍氤氲着美禄。一种可可香困守房内。搬进城市以后你努力切割自己,变成一个标准的城市人,唯独美禄这回事像多余的小小的棱角,将你狸猫的尾巴显露出来。你自幼上学前母亲总泡好一杯美禄在桌上。温度适中。你总是草草饮事,一直到离家在外生活,大学第一天上课前你泡了一杯美禄,因为热烫所以迟到课堂,方知母亲这些年为你省却多少麻烦,极其无微不至地。那是一种家的情怀了。

公司茶水间碰着人,闲聊几句,大家总说你可以拥有更好的前程,为什么一直留守此地?

你耸肩微笑。

回到你的办工桌。你启动电脑戴上耳机,输入用户名与密码,登陆路透社与美联社浏览即时新闻。初来上班你伏在美国警察肩上看他与黑人的对峙,不肯放下武器投降的黑人,终于被警察开枪射死。那砰一声巨响直击你的生命,视频结束画面都黑了,你呆滞电脑前,仿佛自身的膜裂开而你终于看见这个世界。炸弹一颗一颗埋在地里,并没有结出和平的果实。战乱衍生战乱,暴政治理暴政。你也曾想过,那些高喊真主万岁的人在开枪之前,是否曾有那一刻觉到害怕?你每日坐上人造卫星,航过人间贫病,导弹伴你左右,南海仍无法让你着陆。最后你变成叙利亚男孩,如同犯错的孩子试图抹掉世界留在你脸上的罪证。

也不总是那样暗黑无光。偶有闪亮的时刻,像平权运动多年,六色彩虹终将开在台湾这片美丽岛。鲍布狄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点开各则新闻,心里总盼美事胜于噩耗。然而世界越渐走向衰败,人祸与天灾同步,美好的事物终如逐渐消失的陆地,再也无法拼凑仅仅一个地球的模样。

那些惶惶可怖让你收起了自己。你尽量不带情绪地编辑一则又一则,为求准点将一天的大小事传播给全国观众。节目录制完毕你从公司走出,从大楼与大楼的夹缝走出,每日五分钟的夜行之路是你喘息的时刻,你尽可能不去回想,用力从它们走出来。

因此你需要一段阳台时光。过于沉重的工作结束你会走上二十四楼天台。那是逃离城市的唯一出口。你将身体信任地放在栏杆前,俯视车辆来来往往,并不作思考。更多时候你只是闭着眼,想像车辆川流如同海的呼吸。闭眼的时刻你听见了潮汐。是一种永恒的定律,它不齐声,却一直一直不断推前,像把什么带来。睁眼之时,你看见亮着的路灯成了一座座不会旋转的灯塔,它们告诉你一种坚定。于是许多泡在海里如同绳结的日子,尽都一一打开了。

你扭开房室的灯,一日将尽,你已然疲惫不堪。被窝敞开如心胸让你暂时忘却明日烦忧。你点触手机亮着一封绿底白字的简讯,夜半两点十五分,远方的母亲捎来一只信鸽:“谢谢儿子。什么时候回家?”

你握着手机,灯灭了又试图将它点亮,也忘了恍神多久。母亲近日夜里频尿,想是如厕后睡不下,挨着刺目萤光给儿子回了这封简讯。你放下手机,夜越渐深邃而房寂静如常。睡床是船,你仿佛看见自己划着船桨,沿着星象航向家的方向。

“妈,我这个周末回家,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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