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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6/2019
卓振辉/5分钟记忆
作者: 卓振辉

从有记忆以来,三叔婆已满头银发。身材矮小,笑起来眼睛紧闭,嘴巴大张,像个小孩。

我和三叔婆关系疏浅,一年只新年见一次。见面也不怎么聊天,不过是进门时她说:呀,阿辉越来越帅了;我羞涩的说:哪里,哪里。仅此而已。在她脑海里我是怎样一个人(性格怪癖,沉默寡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我实在好奇。

我们走进各自的聊天圈里:她和我妈,婶婶,伯母;我和堂哥,堂妹。我从来不善于聊天交谈,身上也没有村上所说“从他人身上提取秘密的神秘能力”,和三叔婆的交集实在乏善可陈。

那天登门拜年,三叔婆手拿红包,见到年轻人,笑嘻嘻准备派发。她媳妇(我的婶婶)霎时变得匆忙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催促堂妹“快拿手机,快拿手机拍照”。难道三叔婆迷恋上这时代的专属活动之一:拍照,要为自己派发红包留下照片记录,日后追忆?或登在脸书?我心想。三叔婆有脸书账号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老人们对科技的熟练掌握我早已亲自领教,了然于胸:简直运用自如!

后来和堂哥堂妹们玩扑克牌,三叔婆走到堂妹身边,在耳边窸窸窣窣。堂妹点头唯唯诺诺,一手握牌,一手从口袋拿出电话。一面顾牌局,一面手机刷呀刷。

“喏,在这里。”刷到某处,停下让三叔婆看。三叔婆眯起眼睛,鱼尾纹如水波荡漾。“看啊,红包你已经发给所有人啦。这是阿辉,这是阿升,阿慧,阿莹,这是俊益……”手机隐约传出人声。

堂妹刚才没拍照,而是录制视频。大脑飞速运转,各种细碎听闻被凑合,一刹那,疑虑全消。迟钝,慢半拍的我理出一条清晰无比的线索,终于想起:三叔婆患上轻微老人痴呆,记忆力已严重衰退。她无法记得曾派红包给谁,必须留下影视证据,翻看一遍,确保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人。

我问堂哥她最近还有哭?堂哥说有。上个礼拜才哭过。每次想起三叔公就哭了。我默然。

丈夫的去世是三叔婆记忆力重创的原因。

3年前的事情。三叔公去世,三叔婆伤心欲绝,悲痛难挨,天天以泪洗脸。哭得身心疲惫,精神不振,经常昏去一厥不起,把家人吓得措手不及,忙成一团。我家曾为三叔公打斋守夜,灵柜前三叔婆脸色苍白,神形消瘦,眼神空洞。叔叔说即便很累,一旦情绪涌上,三叔婆还是可以哭得稀里哗啦,像山洪暴发般停不了。五十多年的感情,三叔婆生性较似小女人,对丈夫依赖,信任,投入全副心思。丈夫去世,打击太大,这噩耗实在难以承受。三叔婆内心分崩离析,溃散,世界颠倒错乱,失去秩序,暗淡无光,绝望,荒漠。于是,那如哭倒长城的巨大悲怆气势,裂地喷涌。

记忆漏洞百出

之后,记忆力如被成千上万陨石击落的月球表面,坑坑洼洼,残缺,漏洞百出。

5分钟前的事情基本上忘个一干二净。堂哥说。这很危险。白天我们都上班,留下她一人。煤气没关,门没锁就外——这些都曾发生。她甚至开门让陌生的印度人进到屋内。说什么是检查水表的。我回到时赶紧到处看不见了什么。还好没有。不过梯子倒是被移动过。究竟怎么一回事,到现在依旧不清楚。婆婆完全没有印象。

这时三叔婆看了看我,“阿升,你吃年饼了吗?不要客气啊。”

堂妹在一旁拍拍三叔婆肩膀,轻声说,“他不是阿升,他是阿辉。阿升是他弟弟。”

“哦哦。好好。阿辉真是靓仔啊。”三叔婆笑得眯起了眼睛。

我问堂哥,三叔婆还记得以前的事?他说大部分还记得。只认人变得相当吃力,亲戚朋友的名字脸孔会错乱。我看着三叔婆,胸口涌起一阵悲哀。

5分钟记忆。错乱的人物图谱。那些人事物,一点一滴轮廓模糊,淡化,消散,像黑夜退尽逐渐泛白的天空里迷茫的星星。像我这些记忆点本就微弱的人,几年后,三叔婆恐怕无力想起。渐渐的,生命中的亲朋戚友从记忆舞台退居幕后,仅剩影子,接着不再出现。到那时,她脑海世界里曾经庞大的关系网络终于无声无息的垮台,舞台中心聚光灯下,轮廓分明细节清晰依旧的,会是三叔公。她抱着这份怀想在越来越陌生的世界里,维持那仅剩的跳动的心火。闭上眼前,满头银发的她走向那男人,两人在一场无需醒来,无限延长,无比真实的梦境里,继续的与子携手,幸福快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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