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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6/2019
陈淑君/一个人走过的岁月
作者: 陈淑君

图/Karinjakabu


记葬猫

我一回头,轻快铁的列车就从眼前飞逝。车厢广告被拉扯成长长的颜色条纹,越过马路,鳞次栉比的组屋、房宅伸长臂膀环抱月台,仿佛连我也被拥在其中。我脚踩一滩荒地,草很长,长着荆棘,墨绿墨绿的,草间还漶着一汪脏得黑沉的水。首都寸土成金,城中荒地是很荒谬的想像。不过,它还是存在,在某些人们不经意的角落。

我是来葬猫的。猫是野猫,在我的车子底下僵死。我本该随手将它扔进垃圾池,或甩在路旁任猫尸经日晒雨淋渐剩皮毛,尔后完全消失。可是我听过这样的说法:野生动物会自行选择地点,躲开整个世界,独个儿走上死亡之路。野猫的选择令我费解。

这猫日日蜷曲在我的车底下,只要车锁哔声开启,它就迅速从车尾逃开。我没有泛滥的爱心喂养或抚摸它,我和它的交往仅仅止于暂留与走开的关系。可能,我们拥有比我以为的更频繁的往来?忆起某个雨夜,它在栅门前叫唤,我皱眉不语,于是它回身往黑里走。地面漾着黑湿的水光,我讶然说:“下雨了。”野猫闻声,仿佛得到允准似地在栅门前卧倒。还有另一个夜,野猫擅闯客厅,我喝令:“出去。”它以绿色的线眼瞪视我,气势汹汹地辩解什么。我不懂猫语,直到后来发现老鼠在厨房肆意破坏的辉煌战果。而现在,它选择在这片阴影里永远沉睡。我实在不懂它。

总是这样,我自以为弄懂了什么规律、什么道理或什么人事,其实又不然。

荒地泥硬碎石多,掘个浅坑也很费劲。我浑身流淌着汗水的溪河,总算掘出一个浅浅的坑。每一铲泥撒在野猫柔白的毛发上,我都禁不住打个哆嗦。待完事,青草间凸起一坯小小的黑土堆。土堆里杂有许多被连根翻起的草茎。为了埋葬一只猫,我残害了多少生命?我不懂。

虽然那是人们不曾经意的角落,我却像害怕被发现的贼子般急急逃开。当我逃开的时候,荒地仍旧被文明重重环绕,而那猫躺在正中的位置。

追逐生命

层绿堆砌的山林稳稳地靠海而坐。眺望顶空只见叠绿蔽日,环顾四周又见葛藤缠壁,俯瞰脚下也是盘根错节。这里几乎是个封闭的世界。不过,登上山岩还是可以窥见绿色圈住的海天,一条皑白界别蓝色的愤怒与平和。

雨林很热闹,响着动物的声音。植物也长得蓬蓬勃勃,一副随时动起来的模样。踏着山岩,攀着石壁,一径探入雨林的肠道。树香沁鼻,两手水湿,掌里还留着苔藓的触感。追逐长鼻猴的怪叫声跑着,在晃动的树冠中间,偶尔可以瞥见一抹褐影迅捷闪过,我甚至没能看清,更遑论用相机捕捉它。深林传来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我眯细眼也没能找到它。在这雨林里,我不是独自一个,生命是成群地、成堆地、成山地包围着我,我不停追逐却始终没能真正靠近哪个。

大海与山林的门向所有人敞开,可是生命却永远紧闭。

倒是在灌木丛的枝叶间,我发现两头山猪。我是个城市养大的孩子,野地生物从图鉴蹦跳出来,兴奋是可想而知的。导游是伊班土著,他比我更清醒地认识这些生物的危险。当我走近野猪时,他阻止;当我紧追黑猴时,他摇头;当我笔直朝一尾青蛇走去时,他吓出一身冷汗。我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任何生命都无法靠得太近。

莫明的孤寂笼罩我。

走出雨林,踏入布满小坑洞的硬实沙滩,风夹带咸腥味与浪花喧嚣扑来。我赤足在跑,沙滩一片纷扰骚乱。小蓝蟹为了找个坑洞躲开轰然的巨响,快急疯了。模糊的危机比真正的险厄更令人害怕,恐惧本身就足以令人惊惧。更多时候,恐惧在危机过后才渐渐萌发。走过峻峭岩壁的时候,导游失足。想也没想,一伸手,我就扶了导游一把。导游拧腰,双腿从两旁的岩石借力,回身登上岩壁。沙石滚落,我揣度摔在一片锐石上会导致的伤残,近乎后悔伸手的举动。这个土著导游黝黑的脸上,笑容讪讪的。想来身经百战也有疏忽之时,冷静判断也有失误之机,难怪生物选择安全地躲起来,只露出窥探的眼。

也许都不是,我压根想错了。

行过美杜沙

在四季如夏的国度,月的交迭没有寒暑俨然的界线。日月的来去,犹如羽毛只在人们的心头轻轻一撩,痒,却渺无痕迹。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暴雨肆虐,温度始终在卅度左右摆荡,让人也像溶软了似的,疲着。烈日纵火,光热底下,街道被蒸得浮晃起来。想列车驶进,穿透横在轨道中间的晃影,车厢里的人就迈入另外的国度。想车子一头冲入这片晃动的景里,车子跟着浮漾起来,而我不过是幻影的一部分。想整座城市晃动着,人也呈平面地浪漾着,生活仿佛只是一场充斥恶意的玩笑。

这样想时,穿过蒸气晃漾的道路迈入火龙果园的大门,我有误闯美杜沙领地的错觉。白光刺目,砂地里一众杜美沙不知从哪里山洪奔泻似地涌出,喧嚣纷乱、争先恐后、披头散发,汇聚成群的瞬间遽然止步,连声音也凝固了。青绿色、长满尖刺的蛇发缓缓蠕动,吐着艳红的舌信,发丛中间有狠毒的眼在闪烁。我不敢直望她的眼,唯恐在痛苦的表情里封存,成为她的收藏品。

这真是个不错的想像,然而仙人掌科蛇鞭属的植物恐怕并不欣赏。她叉腰,甩动一头蛇发,辩称自己是高尚有用的植物,从中美洲往外撒一把种籽,就在东南亚落地生根,绽放光洁飘香的花,结出奇特的红果实。要知道,火龙果树从枝条、花朵,乃至于果实都有极大的药疗作用与营养价值。我咧嘴笑说,美杜沙的血在沙漠变成毒蛇,又给予埃里克特翁尼亚斯起死回生的异能,而她的头杀死海怪塞特斯,还妆点了雅典娜的盾牌、胸甲,成了后世钱币头像和商标图案,用途也不小呢。她嘟囔着,美杜沙的用处固然不少,可是谁愿意拥抱如此可怕的女人呢?

我坐在车厢里一路规律地摇晃回城。兴许是忘了从晃漾的景跨出。纵目望去,城里竟然塞满杜美沙。该如何才能安然走过这许多可怕的眼呢?我犯愁良久,终于坦然轻笑,一抬足就直直行过这些阴险恶毒的眼,孰料这些狠毒之物却骤然如飞蓬飘逝,徒留一个清新的雨后晴天。

谁能听懂虫语

我在半夜被虫子喊醒。车声人语弦歌杂作,虫鸣理当被宏大的市音淹没,可是唧唧唱音不休不息。我坐起,开灯,虫声忽然扼止,随即又一叠连声地响起。突兀的虫声困在没有树,没有草,没有一茎绿意的屋子里,显得慌忙慌忙,惊惊异异。我不识得这虫。声音像蝉,像壁虎,又像其他所有虫子。反正有一群虫子铁了心,对着我的耳朵说起虫语。一句接一句,倾述着一件事、一种生活或者一个歪理。虫子不停地叫了半天,我试着倾听,却逐渐朦胧睡去。醒来时,虫声已逝。

往后许多夜,虫子还是把我喊醒,仍旧给我说着虫语。

何以虫子不向同类倾诉,硬在我耳边说了那么多的虫语?人不懂虫子鸣叫什么。我倒愿意虫子能对大树倾诉它的心思。惊雷狂风暴雨兴许能使一棵树变得扭曲,变得古里古怪,但是它最终还是能高大粗壮地伫立在大地上。大树无语,却没有太多事物能动摇它。

大树一声不吭。

虫子在乱叫,人们在胡说。

世界在树下喧嚣。

以不语的树制成纸,纸张承载人心的絮语合成书籍。这真是一个矛盾而奇妙的组合。白天,我在屋里阅读人心的絮语;夜里,我被迫听着内容不明的虫鸣入眠。人心奏出迷人的旋律,虫鸣肆然以为自说人言。我仅能听懂人心絮语,却无论如何听不懂虫语。夜深之际,我打开通往其他屋子的门。有人侧睡,有人仰卧,有人打呼,有人沉寂无息,人们酣然熟睡。虫语并没有惊醒任何人。

虫子倾诉一段很长的时间后,突然住了嘴。关于倾听,我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我关窗闭门,虫子再找不到进入屋的途径。我自此安然入睡,适意地听听风声、雨声、读书声,绝了那喧嚷不休的鸣语。唧唧唱音,务须牢记,人听不懂虫语。可知茫茫往代,眇眇来世,人虫两别,互不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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