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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7/2019
【专栏】龚万辉/猎人
作者: 龚万辉

从猎枪的准星看出去的视野,是非常狭小的。像是整个世界骤然缩窄,只有你一个人。你必须屏住气息,以防止肩膀到手腕的任何微颤。你要心底数算三秒,在两秒和三秒之间的那一瞬间,扣动扳机。

这是阿陌的父亲在阿陌手中握着猎枪的时候,告诉他的话。父亲的话如今像是还带着一股香烟的焦味,以及一种如大雨将至的沉重感。那年阿陌十五岁,父亲第一次允许他拿枪。当父亲把枪交到他的手里,他还可以感受到枪柄和木托的部分,留着父亲身上的余温。他学着父亲的姿势,手托着枪柄,枪管伸向远方。猎枪准星的中心,是一头幼小的野鹿,正在低头嚼食着嫩叶。它棕红色的短毛光洁,花斑在叶隙下闪动着光,偶尔抬起头来,恍恍不知生命的终结轻易如吹灭一枚星火。

如今阿陌揹着父亲留下来的猎枪,一个人走在无人的市街里。大迁徒之后的城市,徒留一幢一幢空置的公寓,远远看去,如排列整齐的骨牌,仿佛安静地等侍巨人轻轻一推,就会接二连三砰然倾倒。阿陌留心听着一切琐细的动静。安静的街道上,被弃置的车子留下干瘪的轮胎。有不知名的雀鸟发出尖锐的叫声,此起彼落,像是交换着他所听不懂的密语。

此刻整个街区的狗都躲了起来。即使阿陌早已放轻脚步,但它们老远知道,带着猎枪的阿陌恍如死神。每个礼拜,阿陌都回到这里,清除那些被人类留下的狗只。那是市议会发下来的工作。队长说,那是为了杜绝传闻中的传染病。队上发给每人一个口罩,和一双塑胶手套。但不管口罩还是手套都妨碍猎人的工作,阿陌赤手握着猎枪,有时握久了,手汗把枪柄都浸湿。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弃狗听见人类的脚步声,都以为主人回来,会从各自的藏身之处欢快地飞奔出来。它们被抛弃太久了,竟还留着被豢养的记忆。但一声枪响之后,它们就会四处逃窜。阿陌举起猎枪,瞄准它们奔逃的身影。而其他弃狗躲藏在看不见的某处,一起发出长长的嚎声。整座城市都是狗,它们在暗处不断繁衍。它们的哭声像是鬼的长号,在那些空去的破落高楼之间,激荡着绵延不绝的回音。

父亲如果知道他用猎枪杀狗,一定会非常生气吧。父亲十分爱狗。除了那柄古老的猎枪,父亲还留下了他的老狗。以往父亲在林中打猎,老狗都跟着。然而父亲不在之后,阿陌怕老狗乱跑,就把狗栓在门口。每次回家,还没走到家门,那只老狗就大力扯着铁链,对着阿陌狂吠。铁链声和狗吠吵闹整条街。阿陌心底觉得,老狗像是知道他在外头所做的一切,屠杀它的同类。往后阿陌回家之前,都要特地绕个远路,先到公共厕所去,打开水喉,用力搓手洗脸,像是要把身上所有死亡的气息都洗掉一样。

但狩猎的标准动作不都是一样的吗?举枪、屏息、瞄准,数算三秒,扣动扳机。他只是复制了父亲的一切。当他举起猎枪,他就明白生命是如此易逝。死神掠取的其实是时间。每一声枪响,都像在时间的墙上打了一个钉。

但此刻午后的时间才过去那么一点。阿陌躲在楼层的影子之中。一个称职的猎人,会把自己的身影、气味和声音都抹去。阿陌看见草丛叶尖微微的晃动,他举起枪,对准了那远方。那座废弃城市的背景底,从草叶之中缓缓走出了一只离群的小鹿。它光洁、明亮恍若神祇。鹿这时悠然转过头,看了过来。它有一双明晃、深邃的大眼睛,像是容纳了整个宇宙的黑宝石。它就站在猎枪的准星之中,在阿陌的注目之中。世界骤然缩小,缩小到仿佛只有他和那只小鹿。

阿陌没有扣下扳机,和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握着猎枪的时候一样。他慢慢放下了猎枪,任那小鹿蹬着幼细的长腿,一步一步地离开眼前。他撑起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走出了城市的暗影,此刻才听见了风吹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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