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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7/2019
纪墨樊/柒
作者: 纪墨樊

图/龚万辉

亡矣。

二魂未去,七魄已终。不再共餐的日子也许更久,记不得了。

房子的结构是悠长的,有半个草场那么长。阿嫲说,原来的房子很小,是南来祖辈用汗水钱向当地地主买来的一间马来高脚屋。后来老阿公将胶园给卖了,利用得来的钱办了个宴席,请来了全乡壮的、猛的给房子转了个方向,又在原先的高脚屋前扩建装修,给它添了个洋灰肚腩。一直到阿公这一辈,儿孙满堂,在外挣回来的钱多,晚辈又在前头扩建出一栋新式高脚屋。这新式建筑的宏伟将后头的老宅隐藏得很好。每一次扩建都会留下一道门;每经过一道门,就像跨过二十个年头。在这时间的隧道里,没有什么比成长的现实更令人寸步难移。

就在长形房子的后三分之一处,伫立着一面词典厚的墙,那墙隔绝了四十几年的老宅与后来增建的新宅。墙上开了个仅两百米高的门,人们进出厨房必经该处。于是,那些长辈们决定将记事表张贴于此。表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得难懂,然而有这么一句,我倒是念着念着就给它背下来了:“头七馍馍二七糕,三七供献肉火烧;四七脱脱五七饺,六七献饼七七逍。”司公叮咛母亲,每次奉上祭品记得说:“阿公,贾崩!”

头七。阿公,贾崩!屋后堆着一锥烧不尽的灰。用白色面粉划上的圈,椭圆而宽,没人靠近。风起时,灰烬飘进了五脚基。每每出门,便扫一回。灰太轻,扫不净。雨后,父亲将它们给清理掉了,用他身前常用的锄头与畚箕,留下一摊与雨水混淆成泥的黑。日子久了,就会不见的,父亲说。随流水陷入石缝,渗透,流逝,再渗透。不留痕迹。

阿公出山以后,他们还在说守孝那回事儿,你一言他一语。“要守多久?”“你能脱孝。”“你不能脱孝。”“一百天才能脱。”“做工的,一百天后请假来脱。”“怎么脱?”“把它拆下来放在灵前,拿个红包糖果。”……胳膊上的那块破麻布,在亲戚们都各自回家后我便把它给拆了。这是我最初戴起孝时就有的念头,毫不犹豫。破麻布根本载不住孝心,孝仅能隽刻在心中。

落地窗前黄菊依旧。昨夜骤雨如注,那些经不住摧残的,都已提前凋零,落得遍地金黄。从大门前移至后院的两大盆桔子树被狂风吹倒,树上的桔子正转成透黄。没有人预料到他的离去会这么突然。几天前,他们还在谈论哪家的年饼值得买?那两盆高达三米的桔子树有多贵?大红灯笼高高挂,高高挂。他们说这灯笼气派,直径两米宽,两个孙儿牵手环抱都抱不尽。三阿姨不用钱似的买了好一大袋春联与吊饰,他们想把阿公的房子装扮得大红大紫的,让它充斥着新年喜气洋洋的氛围。媳妇们耗了整个下午才把这些搞定。一个午后,房子里里外外已红得发紫。我几乎认不得那是自己的家了。

司公说红色不宜出现,那些崭新的装饰被逼拆除,我看着它们像一张张钞票从墙上被扯下,撕成碎片。大红灯笼缓缓落,缓缓落。他们说把它暂且搁置在后院的旧鱼缸里吧。那鱼缸是从前阿公养孔雀鱼的,里头常年盛开着数朵紫白色荷花,常有人说好美。他喜爱听这些话。后来他病倒了,无人打理。最初,隔膜玻璃出现了一角青色网状苔丝,它们吞噬生命,死亡是养分,以很快的速度向四处蔓延。几周后,几乎吞噬了整个鱼缸,视线再也无法穿透玻璃。有一股恶臭从里头飘散出来,弥漫前厅,他们说鱼死光了,是尸体腐烂的气味。没有人愿意向前探个究竟,一直到五叔伯清理鱼缸的那个下午,大家才纷纷围观,这是他们在阿公病倒后最接近鱼缸的一次。首先,捞出了许多半固态的残枝烂叶,接着是一条破布和隔壁家小孩弄丢已久的拉斯贴,还有一些形状各异,交缠着毛发的不明物体。没有人想到五叔伯之后竟从那里头捞出了半具极度腐烂的尸体,皮肉含糊。是猫,有个人说。至今,仍然没有人晓得那缺了下半身的“猫”是谁家养的,也没有人晓得它是何时落水。

二七。阿公,贾崩!是人就会有气:年轻人挥霍阳刚血气;老年人散发老人气;尸体也有气。是无色的气,有味无光的气,暗沉的气,厌恶之气,霉运之气。被搬到后院的床褥不见了,有尸气,他们说。

也许烧了,也许扔了。然而,尸气它烧不尽,亦丢不去,像记忆。

小时候一直是与阿公同房的,有天,我听见有人在说,他的老人气会害死我。后来房子变大了,我便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不再有老人气的房间。不和我同房后,他不再睡床铺了,在我有意识以来他也从不与阿嫲同床就寝。新宅电视机前置有一个红白相间的躺椅,那是他的床。他喜欢给自己身子涂上红标油,尤其那些离心脏较远,血气无法到达的,经常让他感到发冷的四肢。他喜欢在那里喝酒,孝媳妇给他买了好多酒,他大部分生活所需之水分都是从那一打打十全大补酒中摄取的。他习惯在那里歇凉,汗流浃背后将风扇转盘固定,光着身子吹。空气中混杂着红标油与浓重体味,酒后之口气与汗衫的酸臭向四处飘散,渗透入周遭的每一个缝隙——椅子、沙发、喇叭、遥控器、抱枕、手套……它们被吸收,作为填充物添补每一个剩余的角落。然后在空气滞留时慢慢发散,像雨后街道沥青间缓缓发散的——灼热之气,有色无色之气,腐朽,厌腻。有一道厚重的墙将他围绕,没有人看得见那道墙,却也从来没有人不经意越过。墙的一边是他,另一边是他者。

三七。阿公,贾崩!行李箱装着各色衣物,母亲说红色尽量别穿。我没理会,不去穿又或是特意去穿都显得太刻意。殡葬公司送来了两本厚重的相片纪念册,效率真好。封面照是被心形框着的慈祥笑容。首页有彩色讣告。乡里的人都说这讣告登得气派。是啊,这钱也真的花得气派,但我倒总是惦念着从前那张不怎么花钱,一直挂在记忆斑驳之墙的,我与他的唯一合照。

那时,我们坐在五脚基的石椅上,他穿着汗衫,左边是小狗与我。他对着镜头露齿一笑,慈祥如菩萨。菩萨喜欢别人给自己照相,橱柜里总留有几张陈年旧照。菩萨有自己的小园地,那园地里承载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他给一棵叁拾年红毛丹老树系上了秋千,作为我七岁的生日礼物。我格外珍惜,总爱荡得老高老高。风从脸颊掠过,又从耳旁绕去。立在秋千上,你要让身体保持平衡,用腿脚的力气去荡。当秋千荡到最高处时,往远处望去,那是七岁小孩所能望及的最遥远的世界,更是他寤寐求之不得的外头。世界很大,外头很远,耳边总会传来阿公的叮咛:“当心,当心。”

四七。阿公,贾崩!司公说香火不能断,放置灵位的客厅被烟弥漫,眼睛特别难受。

五天的葬礼,演的就是孝与不孝的戏码。我不屑,没人能看出我的无奈胜于不舍。“你看起来没事儿,难道不难过吗?”“每个人都哭,你不哭吗?”“你真没良心!他们哭得多惨,你瞧!”“你们住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能不伤心呢?”他们不可能问出口的。我们请了全马规模最大的殡葬公司打点葬礼,我们用了很多钱去包装“孝”,没有人有这个胆识去戳破。只有我一直在出错,我太廉价了,我演不好,我好像不属于那里的每一幕。我并非不愿意去演好这出戏,我只是认为一个人生前的所作所为远远比死后的一切更显得重要。

他的起居饮食早在离开前半个月就无法自理,只能躺在床上歇着。大家都说他精神不好,意志不清晰,乱说话。我心里有数。他只不过占据了他们生活的一小部分,又能看出些什么?你要知道,与他朝夕相处的是我和我的家人。他并非是躺在床上后才开始胡言乱语,在这以前的几年间,从他嘴里吐出的烂泥足以埋葬他自己。我只不过是不愿意一头栽进这坨屎。

他说我父亲不是亲生的。他告诉给他理发的大伯,说阿嫲是个荡妇,出去和别人乱搞。他说我父亲没本事,要骗他的钱。他说我母亲在水里下毒,他在喝了母亲为他准备的水后反胃作呕。他向隔壁大叔借钱,他说我们不给他钱买酒。他拿起拐杖自己走上街买酒,像在告诉整个甘榜的人他的儿子不孝,他的儿子一家人排挤他。

他长得很慈祥,他是菩萨,隔壁街的大叔一次又一次把菩萨载送回来,叮咛我们要多关心他。

五七。阿公,贾崩!姑姑在屋内的转角处添了颗灯泡,她说她最近总是睡不好,常有人拉她的腿。这些难眠之夜在她腿上留下了瘀青。

怎么会这样呢?医生说姑姑心里好累,建议她去散散心。数日丧假返工,积累的工作如一只等待驯服的兽,在她的办公桌上撒野肆虐。她在一页又一页的账本中与兽对抗,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就要取得胜利之时,却被反咬一口。她看着血液从留有齿痕的伤口流出,突然意识到,疼痛也是一种解脱。

腿上的瘀青最初是浅青色的,过了几日会变得深紫。她也很想去散散心,但她晓得在这以前必须战胜兽。她想起儿时父亲教自己对抗火鸡野狗的招数,但那破伎俩根本无法与兽对抗。于是她开始怀疑过去父亲曾说过的字字句句,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对父亲的疏远,在夜里,她鼓起勇气质问那个在她腿上留下瘀青的灵魂,是你吗?父亲。教我战胜兽好吗?

六七。阿公,贾崩!从前帮母亲理发的阿嫂在菜市场大声嚷嚷:“别动那些菜,你家有人死,我可不想触霉头。”人们都把头转望向正伸手挑着番茄的母亲。母亲篮子一丢,什么也不买便走了。我怪母亲软弱,却也深知自己的不孝。三十几年来,她一直蜷缩在孝媳妇的各种条条框框隙缝间,从前那双涂抹脸颊的双手渐渐只懂得洗米,虽练就烹饪一手好菜的本领,却丧失了人根本的反抗能力。

外公在母亲没有记忆以前便离世了。嫁给父亲那天,母亲对着自己的家翁开口叫了声“父亲”。那是她的第一次对活人叫起“父亲”来,她决心寻回自己上半辈子缺失的父爱,她要待家翁如自己的父亲,她要将自己上半辈子无法表现的孝心都倾注在这位自己选择的父亲身上。然而她总迷失在沮丧的途中,她越是竭尽所能,越觉得有心无力。她企图用自己的卑微去填补那份缺失的爱,但不管她投入多少,也总会从隙缝中流走,根本填不满。

升小二那年,我问母亲“孝”字怎么写,我看见她先是一愣,又将目光转向作业本上的方格子。她对我说“孝”字太难写了。我让她大手握着我的小手,像儿时教我持笔般,一横一竖一横一撇……她说太难了,当时的我实在不觉得,我早学过写“老”字,我看“孝”与“老”真差不多。后来,我无意在厨房的橱柜上发现母亲书写食谱的小本子,里头全是“孝”字。

断七。阿公,贾崩!母亲说她半夜起身如厕时闻到了一股红标油的味儿,她因为一时害怕,摔了一跤。那是阿公身前最爱用的红标油。

司公在遗照前念了串咒语,让儿孙们按长幼顺序纷纷进香。我看见阿公穿着汗衫从照片里头走了出来,步伐缓慢。他的身上不再悬挂尿袋,不再需要拐杖,他在新宅的客厅里踱来踱去,绕了数圈,嘴里不停呢喃而又不能发音。他在众多祭品前拣了一把红毛丹,我看着他穿过新宅的那道门缓缓走向旧宅,最后又走进了司公事先写好的祖先牌,成为了一撇一捺。

这些皆是母亲在电话里头告诉我的。葬礼结束后,我便向很远很远的外头走去,根本没能参与。临行前,我听见有人不断叮咛我:“当心,当心。”我无法面对这一切,于我,菩萨在很多年前已走失了。我心里有太多想不透,想不透为什么人老了就变了,想不透是谁偷走我那七岁的礼物,想不透人前人后的各种嘴脸,想不透自己对他是爱,抑或是恨?

有个声音在耳边呢喃:“头七馍馍二七糕,三七供献肉火烧,四七脱脱五七饺,六七献饼七七逍。阿公,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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