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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8/2019
陈凯宇/填海
作者: 陈凯宇

图/龚万辉

——因为生于半岛内陆的缘故,我把身体养成一片海。

我在离海偏远的吉隆坡长大。那座欠缺滋润的大城住满了急躁颗粒,沉闷的对流雨二十年如一日。因此自小隔着荧幕上演情愁的海傍、小学作文永远风和日丽的波德申海滩,都在日趋膨胀的海马体中,积成了对于海的想像。身体因而像海,而生活是岛,反复涨退中形成别致的沿海,同所爱连成绵延无际的海岸线。

高中末尾跟H耳机一人一边,跳上晨早的长巴和南北大道,逆着两旁的绿意互相造梦。直至巴士驶上槟威海峡,我在一分为二的波光中醒来,与左肩上熟睡的H和隔热膜外白亮的海顿时亲密无间,如此滑入槟岛的身体。三天两夜的旅宿和计划大都与海相邻,仅仅是姓周桥海上木屋区的淳朴海风,便足以驱尽一身水泥味,轻便了剩余的旅程。又在午夜相携于旅宿外的新关仔角海傍,跟骑着雪糕车的印度阿伯买两支甜筒,行至人烟尽处的海堤,盘坐着分甘同味。也艰难地早起,尾随日出步行到海傍,向苏醒的海水和透光的云层说早安。

上年暑假我只身降落回那座岛城。

沿着岛形边界的路线开车北上,路牌和街景亲切如故,似乎我离终点从来不远。从双向道驶入单向道,拐入新关仔角海傍,才惊觉一字排开的铁篱笆隔开了原来的天空和海阔,又遭缠满的绿意切割得零散且碎,如像当前的生活。回返相同的旅宿,推开相同的二〇五号房门,还未学识弃旧迎新的脚步亦只能以过去作为蓝图,重新走访旧景。它们大都不变,唯独新关仔角的整修疏离了人群的情怀和雪糕车,以及我逗留的念头。查找之下,原来海傍的变迁早已被边缘成一则旧闻。

不如我们去另一个海傍?

伦载我到岛城右侧的卡巴星海傍。一个土生土长的槟城人,懂得新关仔角的填海工程,懂得吉隆坡无有沿海,也懂我喜欢看海。面朝大海的便利店里,伦买了两罐嘉士伯一包薄荷烟,我挑一罐可乐。入夜后的海傍大都类似。迎向潮落后的浅滩和隔岸一排渐褪的光点,左边的伦叼烟,将打火机丢落我大腿,示意我点烟。我手执打火机,咔擦咔擦擦弄打火轮的拇指尖依旧生疏,他一手遮挡烟头抵御海风,只顾嘲讽我。终于在一阵温热微刺的摩擦下,白色的烟身燃起了生命迹象。伦将第一口烟朝我大口吐来,笑我蠢,还学不会两秒点烟。他饮了口酒,递给我,但我推还。酒量真的能够练习的,他说着,卷起两边长袖,解开几颗松落落的衣纽,崩裂开的白衬衫袒露多个深浅大小不一的字符图案。

在我眼皮底,伦耐心地解说起来:这个草写的IMYSM是年少无知。这座巴黎铁塔住过一个法国男人。还有这串250517的不告而别,好像死了。等等。都死了。每道贴肤的早熟和错误在昏黄中透光,从胸口占据到手腕,地底尽是爱欲渗透过的一段段情史,但他们都死了,死剩黑绿色的斑疤。伦一戳心脏位置一串自己的年月日。只剩它还活着。文身痛吧?我问。

其实,对疼痛的免疫,也是可以练习的。

伦摘去眼镜,缄默而专心地流连烟酒。我握着半空的可乐罐,偶尔看海,偶尔看伦微熏而盛满亮光的眼眸。我大概是失败的练习者,归咎于怕痛,或用情不够深,渗入味蕾的酒精被一再狂吐糟蹋,间中试图去爱的抑或无心遇上的人,都指向并肩的此刻——我们靠近,却保持着不被噬尽的安全距离,对彼此、对海。伦说他羡慕我的身体,干干净净。我但笑,不敢掀起T恤向他展示跟皮癣为伴多年的身体,同样带着一身顽固的伤,同样离不开胸腹脖子手腕之处。不烟酒文身,是为了缓和不断暖化的皮表。身体是海,而我惊怕迟早一日走向荒漠的岸。清醒如许的谈话,却不属于今晚的范畴。

伦用半个晚上抽空一半的烟盒。每当他抬脚,便是以鞋底将一根垂死的烟利落捻熄,把无用的烟蒂随手扔去,跌入海堤下成堆大石中,有时窜出几头慌张的蟑螂,有时无有动静。一座过于寂寞的海傍,似乎无法被填入什么。

“真的很羡慕你。”

停在旅宿门前,伦将混杂烟酒的口气呼向我。我领情呼吸他说再见的方式,落车,挥别扬长而去的他。彼此的海,不过是填与被填的分别而已。

眼前寂寂无人的新关仔角,早在三年前年开始了填海。那则我搜见的旧闻,预示它将成为一座沙滩,原本忧郁污糟的海岸线终将开朗起来,像我后来学识跟啤酒对话,偶尔让发烫苦涩的记忆拥有所指。每每握着快要触底的酒罐,总会忆起那些潮落的沿海,想起失散的H,也想起伦。他们的眼眸均盛满又倾泻过不同的海岸线和月光。

当外坡人甘于远离海岸而纷纷涌入吉隆坡,我却自觉是一颗鼻牛,干燥且灰,因缺乏弹性而迫切往外钻;钻入半岛以北的槟岛和以南的新加坡,钻入冬天的港岛——那些被海环抱的城市。夹带些许恋家的黏腻,并不知道自己终将填往何处,只能以身体的永久地契不断翻新既有的记忆,将梦寐拉伸延长成新海岸线,如H曾吵嚷不足的三天两夜,今次我以四天三夜完成,在这终点寻获起点,除了我们始终保持隐晦的,有关爱侣的原形。单独而过剩的时间,那深陷地底的旧景也埋成近日一场直白的梦,梦里H经过填海前的新关仔角,经过我。我叫住他,他来到我左边,保持着好久不见的距离,眼波却如常温热地降落、穿透。

你最近好吗?

闹钟挟着潮水和天光覆没一切之际,我记得还有垂泪含糊的视线,陪着我们无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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