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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8/2019
香港作家韩丽珠 民主自由不是每个人要有同样的声音,是怎么去容纳其他不同的声音
作者: 白慧琪(记者) 黄冰冰(摄影)

“很抱歉,我们太害怕,退去了。

不想留下孤单的人。但,我们先站在政总侧门,远处放了催泪弹,有人中了枪。人群恐慌,但仍有秩序地退后,传送物资。有速龙,被迫上天桥。速龙两边包抄,不断有受伤的人。在桥上,退无可退,听到两下枪声,我们都呆了,震怒伤心。相煎何太急。仍有坚持维持秩序、运送物资的人逆向我们进入战场。急救的人坚守岗位。

我们只能离开。

很抱歉。

肉身其实很软弱。那些受伤的人只有伞子、头盔、眼罩和保鲜纸。

我没有眼罩,在天桥上有人分我一个,空气很辣。”

2019年6月12日,香港市民自发集会占领街道,阻止立法会二读修订逃犯条例。傍晚,香港作家韩丽珠离开现场,在脸书写下此文。近2个月后再问她此文,她说:“6月12日是分水岭,一开枪,整个社会对政府的不信任,撕裂比以前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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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丽珠:文字的作用还有传递与沟通,让其他地方都听得到香港的声音。

8月初,香港作家韩丽珠来马来西亚出席第十五届花踪文学奖活动,前后4天。8月5日准备搭机返港,香港正发动三罢行动(罢工、罢课、罢市)。送机的同事传来消息,班机延迟20分钟,并没有取消,目送她入闸。

就在前一天的专访,韩丽珠提到这场罢工。“8月5日我们有全港大罢工,不知有什么机构召集,好像每个人想到什么就会去做。无论什么界别,就算和自己完全不同,也可以参与。”

她把时间推前至2月份香港特首林郑月娥提出修订《逃犯条例》,缓缓道出3月、4月份,香港民众已经开始上街游行反修例,她就是4月28日游行的13万分之一。之后,香港民众发起连署反修例,有人用中学校友会、大学校友会的名义,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全港师奶”、“爱护动物的人”、“学车的人”、“某款汽车驾驶者”……原来人有很多不同身分,她想,香港人真的用尽所有方式和身分去发声了。

2014年雨伞运动后,香港社会的抗争能量经历低潮。运动无疾而终,民主派立法会议员被褫夺资格(被DQ),社运人士纷纷入狱,梁天琦、黄之锋、占中九子……韩丽珠说,1967年六七暴动后很久没用过暴动罪,但梁天琦在旺角骚乱被判暴动罪成,监禁6年(注1)。

“所以修订《逃犯条例》一出,大家都觉得不妥,因为它影响到的不只是本来支持雨伞运动的人。”韩丽珠说,商人、律师等很多界别都觉得不妥,但也觉得做什么都没用,香港社会仍陷在雨伞运动后的无力感之中。

抗争能量在这个夏天重新爆发。

6月9日百万人反修例游行后,港府宣布6月12日二读照旧,民众再度上街。韩丽珠把6月12日视为分水岭,因为在那之前警方仅用催泪弹镇压示威者,当日却开枪发射橡胶子弹和布袋弹。“那天造成的伤害很严重,有和平游行的老师被橡胶子弹射中(注2);很多人受伤不敢去医院,只要你是去游行而受伤的,警察就直接逮捕。(注3)”

专访在8月初,香港大规模抗争运动维持了2个月,她预想抗争甚至可能变成日常。“有些居民已经觉得催泪弹不用怕,用水淋湿或者用雪糕筒(交通锥)盖着就行。但昨天(8月3日黄大仙游击示威)现场没有雪糕筒,居民就从家里拿蒸鱼的碟盖住催泪弹。”

在反修例以前,韩丽珠还参与雨伞运动、反高铁运动,以及反国民教育科运动,上街经验多。“其实我一直不觉得自己特别关心政治,我关心的其实是人,但政治就是关于人。”家庭、学校、办公室里有政治,城市、国家当然有政治。每次重大社会事件,她关心当中人的处境,还有人在不同的状况里,到底有多少人性的善意或阴暗面被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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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转换身分为作家时,韩丽珠认为必须不带批评和立场去聆听吸收世界的各种声音,内化沉淀后再写出。

文学在抗争或社会中能发挥什么作用?

这些日子,韩丽珠读村上春树的报导文学作品《地下铁事件》和《约束的场所:地下铁事件Ⅱ》。90年代,日本奥姆真理教发动地铁沙林毒气攻击,《地》采写了受害者和罹难者家属,《约》则访问了奥姆真理教教徒。她想从过去的人为灾难中探究,文学怎么面对?

韩丽珠读到,村上春树不是要追究凶手到底有多坏,灾难也不只因为奥姆真理教教徒,而是社会早已潜藏很多问题。一群人心里深处有问题,慢慢来到表面,才会生成一个社会问题。放诸六四事件、德国纳粹清洗犹太人,她想那都是人心黑暗累积久后,借由一件事件爆发。

她认为文学在这当中的作用不是去质问立场,“其实不同立场的人都有善恶,警察心里有善和恶,抗争者心里也有善和恶。文学是从更远的角度,探究更深层的事。”

在香港反修例抗争同时,非洲苏丹民主抗争运动中,军政府强奸女示威者、杀害民众。在韩丽珠看来,世界上所谓的极权,包括以前的种族清洗、屠杀事件,其实都是源自人心里面藏了很久的邪恶。当邪恶得到权力就可以做出很恐怖的事。“我觉得不单是香港人,其实全世界人都在对抗一种邪恶力量。”

那么,作为写作者,能做什么?这也是韩丽珠一直在思考的,文学在抗争或社会中能发挥什么作用?

香港现况,不管支持抗争或政府,谁都无法正常生活。民众透过新闻了解详情,但是韩丽珠透露,大部分香港媒体已被政府收编,媒体由中国人投资,维持稳定至上,而维稳的力量来自中央政府和中央财政势力。

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文学除了疗愈,也要发声。但是,把文字写出来之前,写作者要不带批评和立场去聆听吸收世界的各种声音,内化沉淀后再写出。“人本身有很多对和错的立场,作家不写作时也会有作为一般人的立场。但我想写作时,高度会比原本的立场还高。”

然而,文学的作用很慢。韩丽珠也说,古代只能文学言志,靠文字去做些事,但在现代,文学真的很慢。“可是我相信很重要,文学的眼光和时间线不是摆在眼前,书可以流传很久,但它记录了这一刻人内心深层的感受,探索的问题比较深,以后都会有用。”

来临10月,韩丽珠将赴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其中一场讨论会谈“文学与政治”,她相信与香港现况有关。“其实这次运动并不是香港内部的事,她是个国际城市,和其他国家有太多关联。”要让其他地方都听得到香港的声音,她想这也是文字的作用,传递与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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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于恐惧的创作自由,比所有奖项更加重要

就在今年5月31日,韩丽珠获颁201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青年文学艺术家奖”。台下坐着特首林郑月娥、政府官员、中联办职员,她发表得奖感言时特别喊话,“免于恐惧的创作自由比所有奖项更加重要”。那一阵子,中国Boys' Love(BL)小说作者天一被判坐监10年6个月,罪名是涉及非法出版、贩卖淫秽内容,印刷厂、排版编辑都被判刑。韩丽珠想提醒,那就是枷锁创作自由的恐惧,就算不被逮捕,那份恐惧就如一对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不断告诉创作者“你这样写不对”。

她认为,文学关心弱势和边缘的声音,文学的存在本来就是反抗力量。“所以极权者首要对付的常常都是文化工作者,因为这些人本来就有叛逆的因子,要收编或统治这班人。”

韩丽珠支持言论、创作自由,反对修订条例,但也认为支持政府的人需要同时存在,因为社会需要平衡。面对不同立场的人,她也不会把对方拉来自己的阵营,而是想聆听他们的想法,了解他们的生活如何形成那些想法。“一个社会有不同的声音才平衡,而且所谓的民主自由不是每个人要有同样的声音,是我们怎么去容纳其他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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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最后谈到爱猫白果,韩丽珠终于露出笑容。

出国也不忘给猫咪买零食

整场专访,韩丽珠非常严肃,谈到香港现况,当然该严肃。直到最后问起爱猫白果,她才露出笑容,说每次出国都会选购当地的猫咪零食或玩具送给白果。“离家4天算短了,不管我离开多久,一回去见到我它都会哭,一直沙哑地叫,叫到很惨。”白果也需要抒发,有很多诉求要发声。

专访后的下午,我和同事带韩丽珠和台湾作家言叔夏去霸级市场选购马来西亚手信,她们都买了肉骨茶料理包。韩丽珠还真的特别为白果选购了猫咪零食。

(注1)

根据港媒《香港01》,暴动罪是在六七暴动后,1970年才加入《公安条例》。此后至旺角骚乱案之前,香港暴动罪成的案例只有1989年白石船民中心暴动,以及2000年喜灵洲戒毒所暴动及纵火案两宗。

(注2)

根据香港《星岛日报》7月21日报导,中学杨姓老师疑被橡胶子弹或布袋弹伤及眼部,右眼视力还未恢复且重影,他被警方控告暴动罪,需于10月到警署报到。

(注3)

根据香港《明周文化》,医管局电脑系统有专为警方而设的版面,并有标签将部分病人分类至“立法会外大型集会”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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