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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9/2019
【第十五届花踪文学奖散文组决审会议记录】散文也可以是用来思考的文体
作者: 花踪

本届花踪马华散文奖决审评委张惠菁(左起)、言叔夏、林春美

日期:二〇一九年八月二日

时间:晚上八时十五分

地点:星洲日报八打灵再也总社

决审评委:言叔夏(以下简称“言”)

林春美(以下简称“林”)

张惠菁(以下简称“张”)

会议记录:本刊记者蒙慧贤

本届花踪马华散文组共有九十三篇作品参赛,经初审评委李英华、黄建华、谢增英选出三十一篇,再由复审评委范俊奇、曾翎龙、梅淑贞选出十篇作品进入决选。决审会议开始前,评委推选张惠菁为主评并主持会议。

评选标准

言:入围十篇作品在题材、写作手法上都蛮独特。我从第一篇开始看,看了五篇还蛮惊讶的,过去在台湾可能对马华散文或马华文学比较传统或典型的印象是,它会有很多马华的在地性,可是前五篇的这个部分并不强烈,它比较多的是个人抽象而细微的精神或生活思考。从第六篇开始,它又让我回到马华本土去了。也许这是散文,所以它还是有比较抒情的呈现方式。里面有一些马华本土题材,在抒情表现上非常中规中矩,文字也相当到位,但相对而言可能就没那么突出。不管是题材或书写技巧,我还是会希望它具有结构性和完整性。

林:散文要求语言的精确性。题材我则不会特别要求本土性,因为它未必需要那么的马来西亚才能作为“马华散文”。我一点都不在乎它是否有本土性,但散文的题材必须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作者必须设想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说、值得我们去看,所以内容和题材的选择非常重要。

言:这些散文作者怎样去表达在马来西亚这个空间里的个人和集体之间的对应、他们如何在这里生存、感受是什么,我觉得蛮重要。

张:这十篇的文字蛮成熟。他们有非常多的国际或都会性,甚至让人看不出这是发生在什么地方。我们可能真的来到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了,尤其这里面有非常多的女性生命经验,你可能在其他的城市也会感同身受。所以一方面确实会觉得在地性的东西相对少了,可是全球化时代的那种感同身受是有的。我自己选择的时候,刚好非常有趣,有一篇我考虑了很久,有一些他的文字虽然非常不成熟,可你又会觉得他非常的真诚,所以我确实在这次的作品里有挣扎。

第一轮投票

决审评委各自选出属意的作品讨论,共有六篇作品得票:

〈我带一只猫去看医生〉2票(言、张)

〈洞〉3票(言、林、张)

〈女身〉2票(林、张)

〈四十九岁的少年〉2票(言、张)

〈武吉峇拉.往事与鱼游〉2票(言、林)

〈临帖〉1票(林)

作品讨论

●〈我带一只猫去看医生〉

张:这篇一开始非常吸引我,可是到后来他文字的重复度相当高,好像波浪一波又一波的,你却感觉不到叠加的关系,或者主轴到底想说什么。当然,他非常有创意,他在讲猫的病,却好像不只是这只猫,而是他跟世界的关系,里头有非常多的纠缠。但我读到后来会有迷思:他到底要把你带到哪里?

言:我跟蕙菁老师的看法很接近。这个作者是天生的诗人,他的文字非常有诗意,行文和语言的运用非常自由奔放,充满了天生的抒情。但也可能是因为这种大量诗意的铺排而……。散文也许需要一条动线,这可能就是刚刚蕙菁说的,里面没有明显的起伏。

张:他从头到尾很平均。

言:对。不过,他的内容比起他运用的手法更吸引我。他借由一只猫跟世界对话,不断地缠绕和辩证。但这是他的成功,同时也有一点失败。在竞赛场合里,也许他需要去凸显文章结构或动线上的起伏,要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视点去制造文章的核心,他在这个部分下一点力气的话也许会比较好。不过这个作者非常有才华,我相当喜欢这一篇。

林:散文可以诗化,但这篇散文却是大量诗化。如果把散文写成了诗,那就不是散文了。更何况我也很难说,这个近乎四千字的文章是不是可以称作“诗”。他前面确实写得比较好,一开始是吸引人的,但也很快的,因为这样一种纠缠不清的东西,一种非常破碎的语言,而很快就让我感觉腻了;虽然这也是他的特色。我有试图去了解他到底说了什么,但就像两位讲的,他从开始不久吧,就一直在重复,好像同样的调子在绕来绕去,一直没有进展,不晓得带这只猫去看医生然后怎么样了,也不晓得他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虽然他有诗意,前面也写得很吸引人,但是对散文而言,我不那么认同他的写法。

●〈洞〉

林:作者写蟑螂,包括他对蟑螂的惧怕,以及用尽各种方法去驱逐或者捕杀蟑螂,这个部分写得非常明朗而细腻,但他写情欲却比较隐晦与含糊,好像只能发生在梦里、在水里,隔着玻璃这样子的感觉。乍看之下这两者好像是不相干的,作者却委婉地透露了他的心境和经历,这跟蟑螂的习性非常相似。所以他写蟑螂时会不会就是在写着自己呢?蟑螂躲在那个洞里,正如他自己也躲在不愿意曝光的黑洞。从这里来看,作者对蟑螂的恐惧,是不是也隐喻着社会,包括他本身,对于非异性恋者的一种恐惧?我觉得这个部分他处理得蛮好的。

言:这一篇是我的第一名。他用一座屋子去写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其实包括公共性,比方说她是单身的,她无法对母亲说的性向,以及她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买了一所房子,母亲却告诉她:女人买了这房子就不能结婚。这篇让我很惊讶的是,他整个记述和要处理的命题编织得非常好。他从那个屋子向外不断扩散,然后用蟑螂去跟,结构非常完密,推进的过程非常有致,层层铺叠。里面展开蛛网般的人际,其实是从一个洞和房子开始的。比方说他回家时就遇到那些亲友,亲友们告诉他,其实他跟社会有一个隐约对话的空间。有一些作品其实非常个人,尤其是全球化时代下的个人那种类似的相同感、孤独或寂寞。但这篇很奇怪的是,他提到很少的马来西亚,我却不知道为什么阅读时,那个“马来西亚城市”的感觉很强烈,这是他特别的地方。包括母亲说话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到那种马来西亚华语的腔调,里面还有家族关系。

张:比起刚才说猫的那一篇,他的惊艳是慢慢出来的。我一开始没想到情欲的隐喻,但我注意到,他一开始就是在讲一个女子买了房子独居,自己跟自己说话,过着非常个人的生活,可是远在婆罗洲家乡的母亲无法理解他一个人居住的决定。这个人生选择的背后,似乎就是由一直歧视他的家乡人或者是正常人作为背景。我非常喜欢这一段:“家乡的星辰是星辰,晚上也常有萤火虫来光临……”一个人住是怎样的情况,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住完全是另外一种人类或另一种生物,这跟家乡的日子、和妈妈认为正常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在台湾经常会看到类似的书写:跟妈妈或者同温层外的人就是无法沟通。可是他可能就因为从一个小房子开始,讲到婆罗洲家乡而形成一个对比的空间。这个人显然在婆罗洲家乡无处栖身,渐渐到城市一个人居住,可是他的人生里充满了让他恐惧的事情——他已替自己找到一个小窝了,这个蟑螂怎么还在不断地冒出来?我印象很深刻,他有一段写“我终于崩溃大哭,不知道人生为什么要面对这些,我想要跟大部分的人一样岁月静好……”对其他人来说,这可能不过是几只蟑螂,但是对他来说,他的人生已被逼到角落,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对蟑螂有那么大的恐惧。这篇的力道是慢慢上来的,所以我很喜欢。

●〈女身〉

张:这篇我犹豫很久,但我应该是喜欢的。他的语言文字非常圆融、成熟,他的设计也是非常清楚的:从一次又一次地怀孕,然后失去孩子;一样是孤独者,一样是一个跨国界的非常孤独漫游的人;然后是女性的生命经历。即使是生产,也是这么孤独,没有男人的存在,完全是无性生殖似的。然后他想像,如果生出的这个孩子,这几位女性会是他最好、最有智慧的阿姨们,这是很孤独的一个人生。他写得蛮好的。比起刚才那篇,我觉得他可能很纯熟。但是这两篇我犹豫很久,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林:这篇我很喜欢。他透过两个层面的事件来思考女性问题,一个是自己的不孕,一个是朋友的同性恋,而这两者都是像他所讲的“以少数生存于这个属于众数的世界”的女性。因为大多数的女人都是可以生育的,大多数的女人都不是同性恋,所以他们都是少数。他的朋友在接受自己是女同性恋之前,首先必须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女性身体。而这个作者,在尝试过多次的人工受孕却失败,又经历了两次流产后,也只有接受自己不能生育的这个女体,才能够放过自己的身体并与自己和解。他用这两个不同的事情,其实写的就是你要怎样去真正面对自己的女身。虽然文章末尾写在欧洲山上的一次身体经验,他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赤身裸体,然后获得了犹如褪下了此身所依附的意识形态与文化重袱、悲伤与怨恨一般的轻盈感觉,但我觉得这个结尾要说的就是:终于接受自己的身体,因而感觉完整。这几段在我看来是蛇足,因为他之前一直想要孩子的原因,跟这里所提到的意识形态和文化重袱是没有关系的。虽然有这样的蛇足,我却还是觉得这篇对于爱、生育和伦理的思考很动人。作者的文字和构思很纯熟,对女性身体的思考也很敏锐。这篇是入围作品当中,最能展现“散文也可以是一种用来思考的文体”的一篇。他的思想性会强一些,这是我的首奖。

言:这篇其实我蛮喜欢的,只是因为他在〈洞〉的后面,他们讨论的都很像,都是现代女性某一种生存的情境。我也赞同春美老师说的,他有蛮强烈的思辨色彩,也不吝于展现这种思辨的层次,不过行文有时太散,包括他写小孩、不孕的身体、一些女性朋友,题材非常多而且琐碎,好像少了什么去把它们串接起来。因为他很多是靠个人随想去发散,我觉得发散的过程可以收得漂亮一点。他有一点设计,但设计得有点多。

张:我原来对他的怀疑,就是他太多设计,但我倒不觉得他很琐碎,相反的是觉得他那根轴线非常清楚。他先从自己对小孩、对身体的关系开始写,有一段是朋友的经历,朋友当中有两人是同性恋,他因为看到这两人去跟家人争取的关系,因而好像又意识到“若你生一个孩子,你不是只为自己生一个伴侣,你其实是把他生到这个世间,他可能也会像他的同性恋朋友那样,对这个世间有他自己的争取,因为他是独立的生命”;最后他到欧洲,那段也很有趣,他在女性面前裸露,看起来很不舒服,所以即使泡温泉也要穿着衣服,可这时有一个非常自在的老太太在他面前裸露,他就仿佛放开了、豁然开朗。我觉得他是有设计的,所以我当时有点犹豫,这样的设计可以吗?散文应该这样设计吗?但是刚刚春美老师提供了这样的思考——散文是可以用来思考的,我觉得这个说法是可以接受的。他如果就是用这来思考,思考女生跟其他女性身体的关系、他跟未成形的婴孩、跟其他女性、跟一位老妇人,以至于最后打开自己,那他确实是很漂亮地展现了这一路的思考,以及最后感觉的“完整”,这有一个还不错的提升作用。

●〈四十九岁的少年〉

张:这一篇的文字有很多错误和生硬之处。它用了很多成语,感觉有点硬。但他描述的意象确实非常鲜明,很丰饶。

言:其实我看到这个标题马上就笑了。

张:因为先前台湾有很多政治人物站出来,他们的年纪都不小,却都自称或被称为男孩子,六十多岁的人还称自己为中生代。所以我们都觉得,现在台湾可能就是一个“老人少年化”的社会,所以我们都还算是“胚胎”。

言:对。所以一开始看到这题目时,我以为他在搞笑。当我再看,我发现我误会了,他其实非常认真,非常完整,而且有一个很浓厚强烈的抒情性,这抒情性读起来会让你觉得好像是某个年代的写法。但他这样处理记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耐心去重构记忆,但他的缺点可能也在这个地方。他不够惊喜,当然惊喜可能也不是他的本意,因为他就是非常真诚地在跟你诉说他自己的事情。他没有选择那些我们在看稿过程中会期待的技术创新,他可能没有做到这件事,但也许这不是他在意的,而这可能也是他跟当代某种哲学上面的差异吧。比方说我们已处在一个非常破碎的时代,记忆本身不见得是真实的,这个作者很显然跟当代对于记忆的思考并不一致。可我还是选了他,也许是因为佩服他这种用文字处理记忆的耐性,也许在这批散文中他是少数。

林:我看到这个题目时就想到一篇文章:〈三十九岁的童年〉。因为我看过〈三十九岁的童年〉,对那篇已有了阅读记忆,再读这篇时就觉得欠缺了很多东西。因为在那篇里,他把一个三十九岁的人和童年时代拉在同一个时空里,回到家乡,走在家乡路上的是三十九岁的自己,但所看或所写出来的却都是童年的他。那篇我觉得写得很好,让我非常感动。因为有了这样的阅读记忆,我读到这篇时就觉得有很大不同,很多东西没有了,虽然内容多少可以从上一篇扩展出来,但〈三十九岁的童年〉带给我的触动在这篇里是不存在的,这是我很难选他的一个原因。

●〈武吉峇拉.往事与鱼游〉

言:这样写散文的方式很少见。这种记述好像较常在小说里看到,尤其是后现代的小说,从一个人发生一件事,扩散到旁边的人,无止境地往外延伸,最后可能又兜回这人身上。他写了一个这么具现实感的素材,用了这样一个很后现代的技巧,这种题材和记述上面的违和感是他迷人的地方,所以我选了他。

林:这篇发挥了散文“散”的特质。他非常散,又很悠闲自在地讲述童年往事。但这个“散”会不会同时也是他的坏处呢?他会不会过散了呢?因为像刚才叔夏所讲的,他是从武吉峇拉这个点开始讲起,然后牵引出邻居、第二个邻居,一个人物再一个人物这样无止尽地牵扯出来,好像这个人物与人物之间也未必需要什么关联。我尝试过要把这些无关联的人放在一起,但我找到可能有关联的东西就只是“鱼”。那鱼前面出现,中间出现,后来也出现,我却同时又找到很多跟鱼没有关系的人。

言:他的结尾是不是太简单了?用这么炫技的方式,应该要有一个漂亮的结尾。

林:他的闲散有迷人之处,但是太散了,看不到特别的东西。

张:他的文字很松,这很迷人,但读到最后确实会觉得他不懂得收尾。它读起来很舒服,但我没有选它,其他应该还有更好的。

●〈临帖〉

林:蕙菁老师叫我们选四篇,我觉得蛮为难的。虽然这篇文字非常老练成熟,但这在马华散文里会不会是个陈旧的题材呢?往坏的方面说,他的老练可能是太过世故了。

讨论结果

张:〈洞〉和〈女身〉看起来是两位的首选,这两篇我也蛮喜欢,如果首奖和评审奖就直接从这两篇选出,会不会太草率,有没异议?

林:这两篇都是我的选择,我没有异议。

张:那我们要把它们两个分个胜负。我选择〈洞〉。要不要再投一次票?

言:对。我也是〈洞〉。

林:这两篇哪一篇是首奖我都可以接受。

最终三人同意,首奖是〈洞〉。评审奖为〈女身〉。

整体评论

林:这次作品素质参差不齐。我们选出来的当然是好的,另一些就未必,只可以说,半数的素质还是不错。有些素质好的,它甚至是一些有思想性的文章,表现了作者本身深刻的个人困境。用散文这种文体来处理这样的材料是合适的,他们也处理得很好。

言:它们的素质落差还蛮大的,好作品的水准还蛮高。有些部分跟其他篇比起来没那么好,会让人有点困惑。可是好的部分,他的记述、文字,还有生活感受和观察,都描写得非常深刻到位。

张:这是我第一次任花踪决审。整体而言,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因为是散文,许多人还是从自己的家庭、生活方式、回忆出发。其中好和不好很明显的地方在于,好的作品对于生活是非常有思考(想法)的。里面有很多场景会让我感觉,虽然是全球化的时代,但这是在马来西亚用华语来写作的。全球化是说,我们作为台湾的读者也能感同身受,可是你也可以看出其中的马来西亚特色。但还是有一些,若没有告诉我这是马来西亚的作品,我可能会以为是台湾或香港,所以这也是一个全球性华语创作的成果。大家都在写自己、写回忆、写生活,但是当中的思想深度不同,产生出来的作品就不一样。

给参赛者的建议

林: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建议,我怕这会影响下次参赛作品的题材。作者应该各自发挥。这次的作品,涉及性别思考的两篇都写得不错,但是在马华散文里头,在一般比较常态的散文发表里头,我们其实很少看到这样的题材。所以它的深刻性就在这边,它很值得思考,但是马华散文很少处理这些议题。这样的议题,两位看来会比较有国际化色彩,因为台湾有很多这样的作品,但在马华里头,我想这样的情况是比较少的。

言:文学奖是一时的,但写作是一世的,所以继续写下去吧。

张:希望大家继续写下去。

对花踪的期许

林:继续办下去吧,如此而已。

言:除了继续办下去,也许可以激励其他的,比方说社区,或举办类似的文学奖,为写作环境创造一个好的场域。

张:看了这么多作品,我蛮好奇这30年以来的变化和接下来的趋势,因为我们今天看到的作品都非常贴近自己的生命、家庭、记忆。我会好奇,这是否也反映了这30年来,马来西亚生活和马华文学的变化。比如这次我们挑选的最好的两篇,刚好都和性别有关,都是女性对性别的思考和困惑,是不是以前的马华文学比较少,现在正在出现,这会不会也是花踪文学奖一个很好的贡献?给作者这样去尝试的机会。我觉得,这个时代必定在提出新的考验和处境让我们用散文去探索,所以很期待花踪继续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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