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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019
旧中国,新中国/郑德发(八打灵再也)
作者: 郑德发(八打灵再也)

去年11月首次到中国。深秋北京的孩子们还是要上学,我住在东城区方家胡同,拐个弯就看到方家胡同小学。这间小学的四合院外墙压着暗灰色波浪状的屋瓦,配着朱门绿窗、斑斓藻井,不像学校,倒像是旧日的王府官邸,气派很大。刚巧放学,父母们有的骑坐在摩哆、靠着脚踏车,有的或倚或站在朱红大板门外等孩子,一些低头看手机,一些互相闲聊,孩子哗啦冲出,父母马上中断一切手中的讯息或口中的话题,一把把乱飞的孩子扑在怀里。

孩子跟我们这里热带的孩子很相似,男的短发,女的留辫子,但脸颊白里透红,单眼皮把眼珠子弄得圆骨碌碌转,他们见到父母,嘴巴像含了一个酸巴巴的酸梅,急得要吐出来,吐出一连串话又快又溜,嗓音又尖又高又翘。可以想像,这些中国的小孩子在一起就像一群聒噪的雀鸟。

北京人从小孩到大人,说话的快就像是嘴巴里含着非吐不可的东西,急得要吐得一干二净才痛快。我想像不及。为什么要那么急呢?

上巴士前往八达岭的万里长城,车上的女讲解员一开口应该是一秒钟吐出10个字。从车站开上高速公路,她就劈哩啪啦说出各种规矩、路线方向、开车回程时间、沿途风景、交通路况、分析登长城的战略、建议参观路线、什么时间会见到什么、门票价格……说得气不喘、话不断,我原本的“语言无障碍”都被这女讲解员机关枪横扫的说话劲力打个稀烂。我抓到一些资讯,又掉了很多;欣赏她的说话速度,又忘了她的内容。但我记下她威胁式的提点(说得又急又快,像点燃的炸药导火索):你们上车晚了!你们遇上高速公路大塞车(那时巴士就卡在路上丝毫不动一两个钟头)!你们要抓紧下车时间、登长城时间!看你们的情况,你们两点就好下来在XX点上车(记住号码!不要上错车!)太晚就上不了车回北京(这点听得最清楚)!

北京人的北京话、北京腔──风闻有你,现在亲耳闻你。我想起小学时被老师挑中参加华语演讲比赛的同学,一上台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刻意把嗓子提高一倍、说话阴阳顿挫、字字清晰、用词精确又精心编排、眼睛瞪大表情多多,这是登台戏码,我小小年纪也已经知晓,但我不太知道粉墨登场那位同学变的是什么人,只知道那是给台下几百个眼睛、耳朵看和听的表演──是表演,不是真实的,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是这样说话的。我们喜欢随性、随意、七零八落、有肌无骨的乱说一通,简化、偷懒养成懒音,翘舌、送气等准不准也不在意,把方言、马来话混了进来就自创一套的词句,有人说这是“马来西亚华语”,其实是音调中了重重湿湿的热带瘴气,沉沉扁扁的,反正“山高皇帝远”,可以认宗却不必归祖,所以我们说得明就好,不必说得准。

在北京走了几天,说话的腔调都改变了。在街上走着,我暗暗以北京腔在喃喃自语,自我得意的学北京人那种把东西含在嘴里的方式快速说话,说得连自己都觉得阴阳怪气。我们在马来西亚自小就被教导这种熟悉的语言,被指称为母语。母语这个字很温暖,像妈妈喂乳,一吸就开始了自己的生命,灌溉出自己的血肉。小时,我学习的前期有繁体字,后期就转向简体字。那时候都不知道中国国共分家,大陆过后关起门来闹文革,大清洗、大批斗,有印象是邓小平改革开放后,父亲的祖乡频频来信要钱建设,甚至寄照片来。一次我们看着泛黄走色的照片中有一间破木屋,被野草围住,照片背面写了潦草的字说是祖屋要维修,母亲看了就忆起上次代表父亲去老乡看的祖屋,跟照片的不相同,但不曾去祖乡的父亲并不在意,继续资助,并且说乡里把钱存入银行,用利息发放奖学金。过后父亲去世,我们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钱的下落了。多年后,中国向世界展现它的变脸神技,改头换面风光起来,我去年才第一次才踏入,是迟到了,像是落后于潮流,忽视了一个地球最重要的国家的崛起。

中国热衷于喊口号,这是难以理解的。北京大街闹市、地铁站、建筑物、天安门张贴着大血红色的标语,像无声的扩音喇叭在四周叨念着。我常停下来一一观看内容,然后用北京腔默念了念。这些标语充满了激情、正气、倡导、鼓动,要搞一些事、拼一些劲、抓紧什么、爱国爱党、思想正确、走对路线、奋斗前进……,有二言、四句、长句、押韵;有的很乡里气,有的幽默逗笑,但绝大部分是严肃的政治宣导,归纳起来全是行动、指令、提醒、规划、安排、统一、和谐,还有最重要的歌颂赞美,那种感觉像是工厂张贴出一条条安全指南,或是一套的标准作业模式,替工厂的拥有者向工人们不断的喊话,要跟着做不要错,不禁让人想起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的社会训言:共有、统一、安定。

我们是谁呢?

太认真看待这些标语,在北京走起来就难免很多想像:我的身前身后是不是有眼睛注视着呢?我的言行举止会不会不合安全指南、作业规格?街头是不是有闭路电视把我拍下记录作档案分析呢?我不会怀疑中国人在工厂环境底下的生存能力,但我会怀疑自己倚着自由惯了的习性和思想,把很多事情看为理所当然。

直到走过了故宫、頣和园、圆明园,我心才被抚摸平缓。那天圆明园有几个老人家聚在一个小楼台外弹琴、唱歌,我在他们身后倚着柱子偷听,竟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秋日秋风送,把他们的声音带过了楼台下的垂柳丛、荷花池,过去的拱桥,再过去的草坪、湖泊。圆明园的“圆明”取自《中庸》,圆是人要圆满无缺,明是施政要光明完善,显然是清代帝君为这个皇家园林命名时,也延续了儒家经典的思想,园内各角落的宫庭堂轩、亭台楼阁的名称及格局,显露出中国到了最末朝代仍有的盛世气派及其继承的丰富文化底蕴。

我们很容易跟圆明园,还有其他古迹有了感情上的连结,它们会勾勒出我们在马来西亚生产出来的中国印象,教我们看了不禁“啊”的赞叹,好像投入了失散多年的父母怀里,呐喊道:“就是这了!就是这了!”但这是什么时代的情怀呢?以现在的中国来看,我们应该是抱有“过去的封建时代统治阶级”的腐朽思想,留有残余的儒家消极落后教导。新中国后,毛泽东把中央办公地点定在中南海,据说他不曾进入故宫,有一次登上城墙,走了一圈就离开了,可想而知他要把新中国跟过去的帝王朝代一刀两断,还要洗得一干二净。新中国已经打造出新的中国人,我们爱圆明园那昔日满园旖旎春色,但我们其实是旧中国;我们走在圆明园还记起那一把火烧个精光的耻辱,被那耻辱焚烧我们的骨子,感觉比中国人还痛,我想,我们是被母语的情意结和悲情拖累了,会悲切悲得莫名其妙,没有意思。

回马后,我把北京人、北京腔都忘了,却想不到近日香港激起的长期抗争到冲突,教我忆起到中国的感觉。朋友常传来讯息和社交媒体的留言,当中有很多本地华人失去理智的辱骂和批评,更有支持暴力血洗的言论。香港的朋友说:“人不在其境,未能感其惧。”我们这些“认宗不必归祖”的人在彼岸或隔岸观火,或摇旗呐喊,都有矛盾和撕裂。安静下来思想,回看历史,你会哑然失笑──我们是谁呢?我们又好说些什么呢?

我又想起在北京的地铁上,人们木无表情,或低头看手机、或戴上耳机自我陶醉,关门后广播女声提醒:“各位乘客,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乘车时,请……”那“传统美德”在人群中好像一阵风飘过,未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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