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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0/2019
【如意安详】天地之悠悠/何国忠
作者: 何国忠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所发的一叹,让后人一引再引。光阴的消逝常让人倍感焦虑和无奈。在生命的流程中,我们只占据小小的一个时间点。无意中一惊,人生短得可怕,既不能亲见有智慧的古人,也不能和后来者对话,那是生命盛衰的必然性,诗人或哲人和我们同走一条路,但是他们却比一般人多了敏感和慧根。

对时光的感叹可以是小我心情,以内在的失落,个人的成败为中心。而〈登幽州台歌〉却横跨千古,登台远眺,空间辽阔,一批人来到世间,这批人最后又离开世间,《楚辞》中的〈远游〉有这么一句:“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登幽州台歌〉表达的是相同心情,但是感染力却远超前者。陈子昂的孤寂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不是轻轻一叹就可以释怀,他的眼泪是真实的。

死可以重于泰山,也可以轻于鸿毛,司马迁在〈报任安书〉将这个理念说得够透彻了。死可以有不同的意义,生当然也一样。人世中有不少牵挂让人无法放下,其中让人感动的可以只是一己情怀,包括友情亲情或是爱情,这一切可能都让人找到生存的意义。陈子昂的心事却超越个人悲欢,他登高览古,将古人和今人的命运和他自己串在一起。

《诗经》里头早就有“悠悠我思”及“悠悠苍天”等句,我却是因为读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方惊“悠悠”含义。《唐诗三百首》只收陈子昂诗一首,但是陈子昂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远超于此。他的好朋友卢藏用编《陈伯玉文集》所写的序文,特别提到陈子昂“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陈子昂让汉魏风骨重回创作的方向,《全唐诗》说李白和杜甫都受此影响。杜甫有“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句,扬指扬雄,马则是司马相如,意思是陈子昂和两人一样成就非凡。白居易则说“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将他与杜甫并提。给陈子昂作品正面评价的人在文学史上不少,从前如此,今日依然。叶嘉莹在《说初盛唐诗》说陈子昂的诗“或者感慨身世,或者讽谏朝政,写得慷慨沉郁,里面蕴藏了深厚的感发力量。”

〈登幽州台歌〉表达陈子昂苍凉激越的心情。陈子昂原本就有慷慨任侠的作风,《唐诗纪事》说他“好施予,笃朋友”。陈子昂成长过程中有一些有趣的故事,他来自富有家庭,本是一位不爱读书,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十七八岁偶然在乡学听到一位老师讲述古书道理,他为之动容,从此慨然立志,谢绝门客,发奋求学。当官前,陈子昂遇一人卖胡琴,价百万,陈子昂买了。并于次日在长安宣阳里宴客。吃罢,捧琴感叹:“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话完举起胡琴摔碎,并把带来的文章赠送来者。

有人批评胡琴的故事纯为做秀,以达宣传效果,我却想到《世说新语》的文人潇洒风格。陈子昂有政治才干,但是政治路途却跌跌撞撞。武则天赏识过他,让他当右拾遗。他直言敢谏,大事或小事,该说话时,陈子昂一定不会沉默。率直的个性让他得罪不少人,武则天最后也疏远他。陈子昂曾经随军出征,但是在军队却被排挤,没有发挥的机会。报国无门的陈子昂借着父亲辞世的理由回家,离开官场。在服丧期间,当地县令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于是罗织不少莫须有罪名,图谋勒索,陈子昂给了他一大笔钱,但仍然被关进监狱。卢藏用所写的〈陈子昂别传〉说陈子昂为自己算了一卦,竟是凶卦,陈子昂大叹一声:“天命不佑,吾殆死矣!”冤死狱中那年,陈子昂42岁。

烟台作家陈占敏在《李白的选择》一书中说陈子昂是里程碑式的诗人,又说陈子昂的名气“低于了他的实际成就”,这样的感叹是有道理的。我大学念中文系时,陈子昂从来不被老师重点介绍过。最近读他的〈感遇诗三十八首〉,又读叶嘉莹对他的分析,终能理解“满纸苍凉,魏晋风骨于焉再现”的形容。

回到〈登幽州台歌〉,此诗押的是上声韵,叶嘉莹将“者”读成zha(上声),将“下”读成xia(上声),尽量回复古音。我模仿这样的读法,读到此诗最后一个字“下”时,竟也有登高远眺,心情悠悠的落寞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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