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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2019
【专栏】林雪虹/吟游诗人的房子和生活
作者: 林雪虹

图/林雪虹

慕慕神通广大,替我们拿到两张万晓利演唱会的门票,演唱会在MAO举行,我们在白天趾高气昂地出门,回来时在白色的月光下唏嘘不已,然后天就又亮起来了。我们猛地从诗与远方踉跄跌回到残酷的生活里。

万晓利,河北邯郸磁县人,是个厉害的民谣歌手。他曾在酿酒厂工作(也酗过酒),后来辞职,当起了流浪歌手。九七年,他搬到北京,开始在酒吧唱歌。他的第一张专辑《走过来走过去》就是在三里屯南街的河酒吧现场录制的。我和夏木经常在那里游荡,只是我们都太年轻,搬到北京时河酒吧已经停业四年了。

河酒吧是兰州的野孩子乐队在二〇〇一年创立的。它是中国小型现场演出(live house)的雏形,汇聚了许多民谣音乐人,小河、万晓利、王娟、左小祖咒等人都在那儿演出过,可惜酒吧只营业两年便因为亏空而转让给别人了。关于那段美好的黄金岁月,了不起的民谣歌手周云蓬在他的《春天责备》里这样写道:

“野孩子的主唱张佺、小索开了河酒吧,各路潜伏于地下的牛鬼蛇神云集响应,来看演出的八成都是歌手或者乐手,所以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台上一个人唱得刚刚性起,底下迫不及待地蹦上一个打手鼓的,接着手风琴上去了,冬不拉、曼托林、萨克斯一拥而上,最后就变成了交响乐。”

也就是在这样一间年轻、充满激情的酒吧里,万晓利从朋友那儿得到了一本杰克·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受到启发,写出了他的那首〈达摩流浪者〉。我就是为了这首歌而去看演出的。那天晚上,还是一样清瘦的万晓利抱着吉他,脖子上套着口琴架,缓缓唱了起来。和小说一样,这首歌对我总是有一股召唤力,在晓利唱出“那钻石般的光芒永远年轻,永远的热泪盈眶”以前,躲在人群中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贾非,我们知道,我们俩是永永远远不变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在结束漫长的朝圣之旅,准备回归尘世时,雷站在孤凉峰上隔空对着远在日本的贾非喊道。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从MAO回来后,我搬出尘封已久的周云蓬的书和唱片。你一定要听他的〈中国孩子〉。那是一首伟大的歌。多年以前,当我们还是学生时,我们在疆进酒听过周云蓬唱。“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神色凝重,没有一个人站起来随意走动。

都已经入秋了,我这才读起《春天责备》来。这是本诗文集,周云蓬追忆了许多往事,他在圆明园画家村和树村的生活,还有他们那一代民谣歌手的故事都非常动人。像个吟游诗人般,周云蓬游历了中国无数城乡,边走边唱,居无定所。在北京,他和那些艺术家聚居的画家村和树村后来都被拆了,那里曾经是艺术家自我放逐的桃花源,更是初到这座城市,贫穷而又踌躇满志的画家、乐手聚集的地方。

那也是北京查暂住证的年代。凡是没有暂住证的人在被抓到后都会被强制遣返家乡,没有路费的人就会被带到郊区的昌平筛沙子挣路费。所以周云蓬他们有时候会让房东在警察查证时将门从外面锁上,制造屋里无人的假象,他们就在里面躲上半天。

“原来那时候已经有去昌平筛沙子的了!”我将这段回忆讲给夏木听。我们都会心一笑。〇八年,北京举办奥运会,夏木来北京投奔我,我比他早一年到北京,和朋友在牡丹园租了间房子。那时夏木既还不是研究生,也没有正式工作,所以我们也会提心吊胆,害怕他被抓去筛沙子。但时间久了,恐惧的东西一直没有出现,我们反倒经常以“筛沙子”作为段子自嘲了。

九五年,周云蓬在画家村租的平房有六七平米大,月租是八十块钱。每天给房东两块钱还能包伙食。每天早晨,他背着吉他、音箱和一张油饼走很远的路,然后坐公车到北京大学南门的海淀图书城卖唱。那时候没钱的日子比较多,吃盐煮面条,有钱了就买一斤肉吃,有时院子里有人煮肉,大伙儿闻到肉香味,也会去蹭一顿饭。

那是年轻、怀揣着梦想的日子,真实、艰难,却又充满力量,因为时过境迁,所以可以尽情地追忆。人们总是被这样的故事触动,因为它们意味着奋斗的成功。又有谁会真正在乎那些仍然穷困潦倒、不起眼的艺术家呢?

见过周云蓬的那个夏天,我还见过万晓利。那阵子我突然想学口琴,隔壁的巴黎女孩郁文就说要带我见一个口琴吹得很好的人。我不记得我们去的是什么地方,只记得我们坐了地铁,还走了很长很窄的巷子。阳光很晒,郁文领着我走进一间逼仄的屋子,我看见满屋子漂浮在日光之中的尘埃。两个清瘦的男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走出来,一脸刚睡醒的样子,很快又因为看见郁文而高兴起来。我们围坐在一张满是瓜子壳、烟灰和杂物的茶几旁,那个比较腼腆、疲倦的男人一边为我们演奏,一边传授口琴的入门诀窍。他的话不多,看起来有点局促,但是一吹起口琴,整个人变得充满自信和力量。我们很快就离开那所房子。回到宿舍后,我一个人躲在房里模仿那个男人吹口琴的样子。我没有音乐天赋,也没有刻苦地练习,但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能记住万晓利吹口琴的样子,能在房里自娱自乐,吹《月亮代表我的心》和《恋曲一九九〇》。

那都是从前的事,我很少想起来,却也从来没有忘记。那天晚上的演出突然唤醒了这些久远,仿佛一直沉睡着的记忆,使我想起更年轻的时候所住过的房子、万晓利和他的朋友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生活。而今我们虽然度过了难堪的暂住证年代,却又陷入了居住证、大清退和各种安检的年代,想想真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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