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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0/2019
吴鑫霖/情感教育
作者: 吴鑫霖

(1)

端午节的那个早晨,秀春打了电话给大女儿说想去福建。电话那头的大女儿被秀春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给愣住了,再次确认的问:“阿婶你确定要到福建?”

秀春回答得很确定:“我昨晚梦见你阿叔,是他叫我去福建看看的,这回我一定要去!”秀春在瓜拉小镇上打从出生以来就没离开过到太远的地方。不是秀春不想要出去看看,而是这六十五年来,她就忙着成长,工作,结婚,生孩子,照顾孩子,照顾孙子,照顾别人的孩子。仔细算来,秀春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新加坡了。她小儿子和小媳妇在那边工作,还是当初媳妇生了孩子,她被儿子叫过去帮忙做月,才有了那趟走出国门的机会。

想起两年前到新加坡的事,再想想如果要去福建,秀春心底还是很不踏实。挂断电话没多久,她又拨了电话给幺女,才通话,秀春就急匆匆的跟幺女说:“阿婶要去福建,你可以带我去做护照吗?”幺女在电话那头也懵了!顿了好一会儿,会过意来,才说:“阿婶你做么要去福建?”

幺女说话向来直白,“你以为我们钱多哦?随便出国,谁赞助你!”

秀春在电话那头似乎被这话激怒了:“我自己有钱!”

“还不是我们给你的!”幺女说:“好啦,你做么要去福建?”

“昨晚我梦见你们阿叔,是他叫我去的!”秀春说得煞有介事,听着的幺女眉头早就皱得不成形,差一点就把早上画好的眉给挤压在一块儿,毁不成形了。

“什么鬼?阿叔都死好多年了,你现在才来梦见他,而且还梦见他叫你去福建?去那边做什么?”幺女继续追问。

“你阿叔没有告诉我去那边做么?我自己有钱,我自己会去!”秀春执拗的说。

她们母女这样你来我往说了估摸十来分钟,幺女总算劝住她先别急,等她们大哥二哥回来了再讨论这事。秀春听了,被劝住了,但电话刚挂断,她心里又七上八下。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犯到什么脏东西,明明对死去的丈夫没有那么强烈的想念了,现在好了,倒是在梦里梦见他,衣着打扮整齐,还梳了个不要脸花花公子的大油头。

暗想到这里,秀春还是觉得自己死去的老公是英俊可靠的。虽然长得黝黑了一点,矮了一点,但怎么说秀春的老公受过教育,跟颜文龙还曾经是同学,一起玩过健身的呢!要不是当初家翁急病去世,说不定秀春老公会在马六甲市区闯出一番名堂,毕竟他还是沈慕羽的学生呢!

这些往事,秀春老公年轻时不怎么说,中年时也少说,晚年时也说不多。她知道那么多老公的往事,还是从别人嘴里拼凑而来的。如今,秀春老公早已作古,这些事要找个证人来确凿证据,怕是有些困难。然,作为一个几乎没踏出镇上半步的女人而言,把丈夫的年轻事迹描述得越厉害,就越能抚慰自己,越能给自己的自卑装点上自信色彩——至少对外人说起丈夫时,她可以挺着胸,拉起高音说:“我老公啊!曾经怎样怎样……”这是瓜拉镇上妇人们的生存之道,除了那些丈夫真的很没用的赌鬼酒鬼嫖鬼,只要行业正当,家中经济小康,秀春和她的朋友们总能在巴刹买菜时,在杂货铺添生活用品时,将丈夫、孩子的成就与未来搬出来,像晒咸鱼那样,比照着谁家的咸鱼比较香,即使看不见是否有咸鱼,只要能闻到那股味儿,就足以羡煞一群人。

想到要去福建,秀春匆忙把藏满宝贝的铁匣子解锁,要检查看看护照还在不在?

打开铁门,首先看到的是这些年来,孩子们在她做寿时送的耳环、项链、金手镯、玉环这类的首饰。她也是贪慕虚荣的,看到金灿灿的宝贝们,就坐直起身来,把放在梳妆桌上的小圆镜挪过来,正襟危坐,开始把耳环左一个右一个给耳洞穿上,再把项链往脖子上套,她最爱的是小媳妇特意打造给她的珍珠翡翠项链,穿戴在身上,看起来很有贵气。没一会儿,秀春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提高警觉,四处张望。

她想起清明刚过没多久,民乐新村的村长家就被爆门,两三个壮汉把村长和他太太三两下功夫就五花大绑起来。村长以为自己还年轻,想抵抗,没料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巴冷刀就那样在他的动脉上划开了一道痕,血流如注,就那样死掉了!

村长老婆见状,塞着的嘴喊不出声,只能晕厥过去。再醒来,她躺在浓稠凝固的血泊中,不远处的丈夫老早死了,踡曲着身子,死状恐怖。秀春想到镇上那些不在现场的人,描述着现场的状况都已吓得憋不住尿,虽然屋外阳光普照,周围被晒得没半点寒凉,秀春想到村长的不幸,不住抖动了一下,那前天刚电好的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抖动也发抖了。

她把金饰匆匆收起,探出护照一看,确认没有过期才松了口气——也就是说,秀春不用再到市区的UTC办理护照了。她不喜欢到马六甲市区,她觉得那里满街都是坏人!当她把这个不下市区的理由告诉十八岁的长孙时,孙子白了她一眼,嘲讽说:“阿嫲,我在培风中学读书,那我和阿弟阿妹岂不是很不安全了?”

秀春没有试图解释或辩论,在她的印象里,市区是那样的不安全。特别是在一九六九年暴动那年。她记得当时她阿爸正兴高采烈的告诉她,政府终于要换人做了!没料到,选举刚落幕,正当获胜的一方兴奋的游行庆祝,不知何故而引起的暴动,就那样一发不可收拾的蔓延全国。她当时还是个无知少女,无知得只想把自己赶快嫁出去。

后来,她阿爸几个社阵的朋友都被抓了起来,几个跟他阿爸特别好的明星慈善社的人也被抓了起来。秀春阿爸那时候自己也躲了起来,到芭里朵了两个多月才出来。现在,那芭里秀春阿爸住过的房子还在,只是变成她娘家放杂物的储物间。当初那里是番薯田,橡胶有价时,秀春她大伯就种了橡胶,后来胶价大跌,大伯改种棕油。这一种,就种了几十年。

有时,秀春骑摩哆回娘家,已经老年痴呆的父亲什么都记不得,独独记得自己躲在芭里时,为了吃肉而跟山猪、蟒蛇搏斗的凶险故事。他一遍遍复述着,一遍遍告诉他的后代,进山要拜山拿督,如果没有山拿督保佑,他说不定会被抓走或被芭里的魑魅魍魉给担走。秀春压根没把父亲的话听进耳里,假若不是在新纪元念媒体系的孙女为交功课,回来给老人家做口述历史,她或许会把这些她父亲的故事一并带进棺材里。

(2)

“唉唷,阿婶啊!那只是梦,只是梦——梦的东西怎么可以拿来做准的!”大儿子生气的跟躺在老人椅上的秀春解释。

“那是你们阿叔的意思啊!”秀春提高声调回应大儿子。

二儿子向来疼着秀春,也明白大哥有道理。这圆滑的家伙笑着对秀春说:“阿妈你听我说,如果你真的要去福建,我们肯定把钱把时间都留给你,陪你到那边走走。可是,你想想,阿爸还有没有在梦里告诉你更多为什么你要去福建的事情呢?”

“你阿婶就是不科学!什么做梦要去福建,讲鬼话!”大儿子依然气在头上。

“你才讲鬼话,早知道不要生你养你……”秀春说着,泪都要飙出来了。

这七人的家庭里,当初还只有秀春和她老公时,有个风水佬刚好到镇上给姓池的那有钱人家做风水,也不知什么缘故,这风水佬就到他们家附近来散步,刚好遇见秀春老公,给他们家占了一卦,说将来会有五个孩子落到他们家,但没一个可活过三岁。

“要改这个命可以,”风水佬说:“那就是你们做父母的,不可以跟这些孩子太亲,他们不可以直接喊你们爹妈,要贱养,尤其女孩子。”风水佬这句话,此后秀春和她老公就成了孩子口中的叔叔婶婶。唯独这得他们夫妻疼的二儿子到了成年后,摆脱了“活不过三岁”的厄运多年后,才改口叫秀春和父亲为爸妈。其他孩子也不是不想改,喊久了,管他是叔叔婶婶,还是爸爸妈妈,只要是亲生的,就没有是陌生的道理。

秀春双眼无神,眼瞳中泛着泪光。她脑里想什么?两个儿子根本就不知道。她想的,是死去的丈夫。但,丈夫为什么要叫她去福建呢?二儿子说的话不无道理,她想就此消灭心中的想法,就随两个儿子的劝,不去福建吧!然而,他们刚走,秀春她老公又在她的梦里出现了。

“你为什么叫我去福建啊?”秀春问老公。

老公向她招招手,秀春前去,片刻,眼前是一片他们年轻时常去的波德申海边,“你还记得这里吗?”秀春点点头:“孩子们都问我,为什么你叫我去福建?”

老公在梦里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从海里来的浪声如此响亮,和暖的阳光,粘人的海风,一瞬间她在梦里也变得年轻了。直到外头马来青年飙摩哆的刺耳巨响,划开了午后的宁静,她才从老公身边抽身回到清醒的现实中来。

“又做这个梦!”秀春擦掉唇边的口水,闻一闻手掌心,有些臭,便将唾液抹在短裤上,接着有点吃力的站起来。毕竟,老公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到店铺里帮忙,孩子接手了,自己身上的肉,也越发长得齐全长得快。

小儿子结婚时,特地到熹凤洋服订制的礼服,上星期找出来试穿,到屁股就不能再往上拉。她感到气馁和惋惜,毕竟那礼服好看,却只穿了一晚上,两三百块钱就要这样丢掉了!她摇摇头,叹口气,步履蹒跚走到厨房给自己冲杯咖啡乌,打开饼干桶,取出四五片梳打饼,蘸着咖啡吃,满屋子的咖啡香,顿时渲染开来。

屋后养的火鸡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咕咕咕咕叫了起来。连带的,也牵动起屋旁仅存的两只大灰鹅也哐哐哐狂叫着。她从餐桌前起身,推开后门,探头看了一下,原来是四脚蛇又来偷鸡蛋吃,难怪会引起这些飞禽走兽一阵吵闹。

秀春对着四脚蛇嘘了几声,没气势太弱了,为了保存那得来不易,也可以让她赚点零花钱的甘榜蛋,为了保护自身财物,她身子忽然就灵活起来,转身从碗橱里,取出常用的弹弓,抓了两三个孙子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瞄准四脚蛇,弹簧被拉得紧绷,玻璃弹珠被发射出去,瞄不准只射到被废弃而锈迹斑斑的屋顶锌片。

四脚蛇一溜烟的窜逃,临走前还不忘多舔两口蛋黄,秀春见着只能咬牙切齿,但这股怒气很快就消散,她跑到鸡窝里看,损失不大,那四脚蛇吃的是旧蛋,新蛋完好无缺躺在那里,秀春躬身把蛋都捡起,换两个假蛋在鸡窝里,心里喜滋滋的想着这手中的蛋又可以到杂货店换一包苏打饼了。

(3)

半个月后,秀春依然没有忘记去福建的事。只是没有像刚开始那般心急,反而是用炖汤的慢火,循序渐进地向孩子们央求。一开始就反对的幺女态度也不强烈了,大儿子、大女儿、二儿子和小儿子都达成共识,在年尾孩子们假期时,拿一星期的假期,陪他们的母亲到福建走一遭。

现在,秀春他们家也不是出不起这笔钱,但就是没人愿意出来说,谁愿意承担这个、谁可以处理那个,大家都沉着,看谁先出声就由谁去搞定!这样拖拉着,几星期后,本来极少出声的媳妇们,倒是在私底下达成共识,不如由小媳妇出面协调,再请旅行社帮忙安排吧!

他们家虽不见得男尊女卑,但嫁进来的媳妇,每当秀春和孩子们讨论事情时,她们这几个媳妇是极少可参与的。这也是秀春她老公家的传统。秀春把上一代的精神与传统继承了,轮到自己当别人的家婆时,就搬出了从前家婆曾对秀春和几个妯娌常有的态度和架子来面对媳妇。但小媳妇她不敢得罪,毕竟人家是美国的博士,也是最有距离的人,越有距离越是美好。

“阿婶不如这样吧,我帮你们安排,至于钱的事情,等行程结束后我在跟大哥大姐们share一share?”小媳妇在一次家庭聚会上,承担下秀春与全家要到福建游玩的责任,见小媳妇愿意安排一切,秀春只是笑着说好,那顿饭,他们一家吃得轻松和乐。

然而,这趟去福建的纠结,幕才要落下,秀春又梦见了老公。只是这一回,老公叫她别去福建了!她还没来得及问,就从梦里回到现实。她起身坐在床沿,嘴巴叨念的说:“这老鬼是想我怎样?”当然,秀春没把梦见老公叫她不要去福建的事说出来。只是抬头时,她总会望着墙上,老公第一次从中国回来后张贴在房间墙上的中国地图,在这张地图上,福建这区域被他用红色水笔圈了起来,而秀春每早掀开窗帘,都要看一下这张地图,她不知道的是,有些地方在她的潜意识里埋下了连她也不知道的种子。

抵达福建那天,他们一家总算成功出游。这次离开小镇,离开国门,秀春只希望别再梦见老公。双脚踏在福建的土地上,她如释重负,现在的福建已不是十年前她老公口中描述的福建了。眼前的福建更具体更真实,是触手可及的。秀春嘴角微微扬起,但脑子里也浮现了老家的景色。

“阿嫲你现在爽了吧,总算来到你梦寐以求的福建了!”长孙调侃着秀春。

秀春害羞的笑了,抵赖说:“是你阿公叫我来的。”说这话时,她早就不信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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