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Francoillustration

1

是的，就如你说的，我在这条无聊的街上，过着我无聊的小日子。

不工作，你靠什么吃？你说。

也不是不工作，只不过不像你所谓正正当当的一份工作。就这么偶尔帮帮朋友做点事，也没拿什么钱，就他们请我吃点东西。反正就有一顿没一顿，有时两天才啃一粒包子，也没怎样呵。活得好好的。

那你打算这样子混到什么时候？

呵呵，你都会说是混了，还会有什么打算？

然后你突然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死吧你。”

2

“她走啦？” “懒洋洋”的阿洋问道。

“不走才怪，” 画邮票的阿马冷笑。

“说得也对。她这么努力工作上进的人，在贵号‘懒洋洋’是待不上十分钟的，” 我拍拍在躺椅上的阿洋。

“人家也是过来关心你一下嘛。” 阿马说。

我想你以后也是不会再来了。以前你就跟我说不要参这帮人太多。可是我就住在这条街上，不参他们还参谁呢？难得我在这条街上，可以像个背包客般，终日在这几家莫名其妙的店里无聊地串串过日子。那天来的那个大陆游客说：你小子混得不错嘛。

是的，我就是那个混得不错的混蛋。要去跟开“王八蛋”的老王说，你的八种蛋菜里面应该多一样：混蛋。说到老王，他可是真的让我在他店里混吃免费的蛋菜。事缘他这个该死的店名“王八蛋”，就是我帮他取的。他说只要他老王一天还在世，我要在“王八蛋”里头免费吃多少粒蛋都可以。你说我还上哪去找这么可爱的无聊朋友呢？

3

说我无聊，已经是客气了。说我颓废，也不过分。

现在我就赖在“懒洋洋”的其中一张躺椅上，一面瞌瓜子，一面玩着我那无聊的文字游戏。随便想个字：人。然后就想所有以人字开头的词（两个字的）：人类人民人群人潮人工人间人生人家人缘人鱼人狼人质人格人墙人……人渣！哈哈哈（自己发笑）。

不远处，“懒洋洋”的老板阿洋，刚刚在那张脏兮兮的吊床上午睡醒来，望着店后的那片沙滩和海洋发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诗人哲学家什么的。

另一张躺椅上，那个每天都来“上班”的退休老师Mr. Yuan，依然是每酌一口茶，就长叹一声，吹一段口哨，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懒洋洋。却时不时在查看着平板电脑上的股市行情。他到处向别人吹嘘“懒洋洋”是全世界最relax的店。我总是开玩笑问他，“懒洋洋”上市了没？

我知道他背地里还说我们的坏话：“这几个家伙是仙来的，不必工作也不必吃饭的。”

他所谓的“这几个家伙”之中，阿洋和阿水（开H2O的），是有祖业的人，确实是不必工作也有饭吃的。他们既不兴家，也不败家。不就是开了家莫名其妙的店嘛。因为是自己的店屋不必付店租，所以从来不去理有没有生意。一个什么也没卖，只卖懒的概念。一个只卖白开水。根本没开销问题。

至于画邮票的阿马，本来就住在“懒洋洋”隔壁，没什么祖业不祖业的。他跟我一样有一顿没一顿，但至少他醉心于画他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画票。绝对称得上是有工作的人。

只有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干的人。那我靠什么吃呢？

阿洋的免费花生瓜子。老王的免费蛋菜。

还有偶尔帮老邱打扫“GOD”，帮哈密打扫“3i”，他们就请我吃东西。帮“独乐乐”的阿格修剪他店外的篱笆丛和草地。

我永远是那句“不要给我工钱，让我有口饭吃就好了”。

说穿了，我就是靠厚脸皮吃饭的。

4

“续杯红”，当然不是徐悲鸿开的。

好像是为了配合这条街的莫名其妙店名，非要牵强地用谐音不可。老板娘叫小红，而在她的店喝茶和咖啡可以免费续杯，就叫“续杯红”。

莫非是她先想着徐悲鸿这个画家的名字，然后为了谐音，刻意让人续杯？还是先有了续杯的概念，然后才很“凑巧”地联想到徐悲鸿这个名字？

我就曾经这么问过老板娘小红。她瞪了我一眼，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喝你的茶啦。喝完了就续杯啦。”

也许你会想，如果客人进来，每个只点一杯茶或咖啡，然后不断免费续杯，坐上一整天，“续杯红”岂不是要赔钱？事实却并不如此。大多数时候，续杯的客人都续吃。“续杯红”的食物，虽然没什么特色，不过都是分量大又好吃又不太贵的。

于是我就在想，如果“续杯红”也像这条街上的其他店一样，在店的名字上想些点子，那么就可以搞些有红字的菜。譬如红烧肉，红龟糕，红醩鸡汤，红豆冰，红豆糕，红茶蛋糕……

我跟小红讲了，她还是那句“哪来那么多废话？”

也许她认为顾客每天来续杯的，不是续咖啡续茶，而是续她小红本人。

于是我每天都在她那边续我的无聊。看看来来去去的顾客。看看小红。看看自己带去的书。偶尔没有顾客时，逗小红说话，她还是那句“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就是废人嘛。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问我“喂，我听人家讲你不是要搞个什么‘左拥右报社’吗？去搞啦。”

“嗯” 我说。然后我就不出声了。

也许我只是想当个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续”下去的废人。

5

先说说我往常的日子吧。

白天睡到自然醒，然后不是去“懒洋洋”，就是去“续杯红”，泡整个早上。不是玩我的那个文字游戏，就是看小说。不然就跟阿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再不然就是去“懒洋洋”后面的海滩上逗那两只野狗玩。阿洋管它们叫甲长老和乙长老。因为阿洋说它们一天到晚都在海滩上躺着，或闲逛，是“懒洋洋”的祖师爷。那我也算是个丙长老吧。丙长老跟这两只狗长老的差别是，在沙滩上走着时，会留意有哪些美丽的贝壳，就捡起来，收在我那个旧背包的口袋里。我跟阿洋说，不然我们搞个小小的贝壳博物馆吧。阿洋瞄了我一眼，说“就你收的那堆烂贝壳？不必搞啦，你他妈的就是个流动博物馆。” 我跟他一样，都是说说而已。

6

午后一点准，就肯定出现在老邱的“GOD”。为什么呢？因为老邱每天一开店，十分钟内就会准时播放一部黑白电影，不管有没有人看。我这个专捡便宜的人，当然不会错过，几乎是每天都到。老邱电脑内下载的所有黑白电影，我都反复看上了无数次。最喜欢的，百看不厌的，当然就是米奇老鼠的完整黑白短片系列。从一九二八年的“Steamboat Willy”到一九三五年的“Mickey Man Friday”。我也能清楚说出米奇的老婆米尼，宠物狗Pluto，朋友唐老鸭和古菲等，分别在哪一部中首次亮相。俨然是米奇早期短片的半个专家了。除此之外，就是早期的那些西部片。那个嘛，是受老邱影响的。他可是黑白西部片的专家。那种主角都是成熟稳重，除暴安良的标准好人的年代。恰恰反映了老邱的店名Good Old Days。就这样，我每天都活在周末看午间电影的孩提时代。

7

通常看完电影，帮老邱干些打杂之类的，就回家去午睡一阵。醒来就去“独乐乐”替阿格打扫和修剪庭院花草。阿格总在这个时段出来，在庭院的躺椅上跟我聊天。偏偏他的“独乐乐”里头是标榜孤独，每桌一位，还禁止顾客交谈。这么说，我这个半桶水的园丁，一向独来独往的人，却俨然是“独乐乐”的顾客中唯一可以跟老板交谈的人。“你本来就是独乐乐的大师嘛，” 阿格说，“根本不必来这里感受孤独。”  记得当初他开“独乐乐”头一天，这条街上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哪里有听过只招待单身顾客的店？我就是第一个进去支持他的顾客。我一连去两天，从早坐到晚，没有跟老板说过一句话。直到第三天，才开始有其他顾客进来。因此阿格认为是我使他的店开得成的。后来我发现一个现象：有些本来只是觉得“独乐乐”有意思而进来独坐的顾客，坐久了，却也真的爱上了孤独。

8

晚间，我就泡在哈密的“3i”。那里跟“独乐乐”刚好是两个极端。“独乐乐”全是一人座的桌位，而“3i”却是你必须跟大家围着坐。因为他的三个i，roti, kari, kopi （面包，咖喱，咖啡），全都放在大家围成的圈子内，自助式的。我当然比谁更清楚3i的运作，因为几乎每天傍晚，都是我在帮哈密开店做准备。烤面包的炉火呵，冲咖啡的热水呵，盛咖喱的大锅小碟呵。看到这里，你一定会冷笑着说：然后又是人家赏你一口饭吃咯。没错，就是这样。哈密是个很慷慨的人，他说我每天来帮他，他让我想免费吃多少面包，想喝多少咖啡都行。可是我每次也是吃一块烤面包，喝半杯咖啡乌而已。我不是客气。我就是喜欢挤在众人间那种卑微的感觉。在咖啡面包咖喱的浓香混合着众人的汗臭味中，听各种流言、笑话、伟论、叹息……有时觉得在“3i”的众人围坐间，比在“独乐乐”那边更孤独。也许孤独也是一种必须靠周围的人撑起来的虚荣。有一次，“懒洋洋”的阿洋突然问我：你知道哈密的3i，没什么特别，为什么生意还那么好吗？纯粹是因为3i这个名字。我想我明白阿洋的意思。人就是很奇怪，你跟人家说你的面包咖喱咖啡有多好料，还比不上你把这三个的i抽出来，凑成3i. 然后又用最简陋的方式经营（连桌位也没有，就只是众多小凳子围着炉火），更突出了3i的简朴豪迈。“豪迈？豪个屁耶！” 连念华校念到初中的老板哈密，也会这么说。总之，我一天的三餐，就在这条街上的莫名其妙的店里混吃混喝过去。

9

现在可以讲讲我在这条街上住的地方了。

其实，就在“懒洋洋”楼上。

因此，我所谓的每天到“懒洋洋”去，就只是下楼。当初，老板阿洋指着楼上的后方那间小房，说“你住吧。” 他没说“你租吧。” 我当时也确实交不起什么房租，就不客气地住下了。

后来我想给个意思，他懒洋洋地摇手，说“不要侮辱懒洋洋。” 我就当是免费住的了。听起来，意思是要我像他这样，懒洋洋地赖在那间小房里不走。

因此我就是那条街上大家在背后称的“白吃白住的家伙”。

那间房，其实就是像一般店屋的储物室。只是因为“懒洋洋”本身都没什么货好囤积，就成了空房。“懒洋洋”的货，不就是那几桶茶叶和花生米瓜子之类嘛。

因此我就像古代住在柴房里的长工那样。铺张草席，自己找几块板，胡乱钉个小矮桌，另加几个纸箱放点杂物，就行了。以近代来看，比较像非法外劳。

唯一的奢侈是还有一个向海的窗口。反正呵，有墙有屋顶，有个地方安心躺下来，就行了。

小时候曾经梦想过，长大后要买一栋海滨小洋房，可以在露台上吹海风看书喝咖啡什么的。如今，却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阿洋这么一个世外高人般的老板兼房东，简直就让我感觉自己也是这栋店屋的主人。海滩上那两只老狗，就像我养的看门狗一样，帮我看顾着仿佛也属于我的整片海滩。

感觉上是，就可以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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